淇澜蜷缩了一晚的身子早已麻痹到动弹不得。
身后的令狐谦从榻上下地衣袍悉索的微小声音,再开口已经是冷静自持的滴水不漏:“进来代公主梳洗吧,朕回乾池宫,到了吉时亲自送芙蓉公主出嫁。”
盖在薄毯下的身子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安静。
令狐谦叹口气,终究什么都没再说的走出了楚月宫。
绣儿一直不喜这个阴沉沉的帝王,可是这一刻她不由自主的目光追随了过去。
于是她看到了。在隐隐的天光里,那个挺拔无俦的背影,仿佛永远不会被压垮的天神般,沿着最细微的轮廓,一笔一划的刻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为淇澜梳妆的不是楚月宫里的宫女,是后宫专门为每年新进宫秀女配置的姑姑,在礼仪妆扮、宫中习俗规矩方面都是最资深的老人。
青姑姑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秀气端庄的女子,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跟着锦儿进来时,看到已经坐在梳妆台前面的淇澜,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镇定面容还是泄露了少许的惊讶。
不过她却没说什么,循着最正常的顺序先为淇澜开脸。
淇澜微微后仰了身子抬起头,闭上的双眼刺痛酸涩。
呵,怕是吓到了青姑姑。她的双眼又红又肿,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是遮掩不住的。
脸上轻柔的丝线绞过,细细的绒毛被带起微微的痛。这样仿佛某种仪式般的郑重感,是女子出阁告别无忧韶华的开始。嫩滑如新剥鸡蛋似的肌肤,骨瓷细白,皎洁粉润。
炭笔沿着弯弯的眉形不轻不重的描画着,勾勒出细致月牙般的远黛,双颊清浅的敷了淡粉的胭脂,和着樱花色的莹润唇脂,苍白无神的脸色一下子好了很多。
眼睛是没办法遮挡了。青姑姑想了想,从带来的青花托盘了翻捡了一下,长长的指甲拈出一枚精巧细致的芙蓉花钿贴在了眉间。那双层细纱般的芙蓉最妙的是比粉更艳比红更浅的颜色,贴在额间不仅转移了别人对泛红眸子的注意力,而且略略压过粉唇及脸颊之色,看过去画龙点睛美妙异常。
淇澜看着镜子中那张精致到毫无瑕疵的小脸,倒影中青姑姑甚为满意的微微一笑。
垂到腰下的黑亮长发上传来均匀的力度,青姑姑每一次都是慎重万分的由发根起,毫不停顿的缓缓一梳到底。这也代表着对新嫁娘的祝福,祝福她出嫁后与夫君和美顺利举案齐眉。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太阳从东边探出了半个头,金灿灿的阳光意味着一个明媚清朗的好天气。
镜子前端坐着一个美轮美奂惊艳无双的新嫁娘。大红刺绣的对襟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看得出做工的不俗,散开的裙摆长及脚面,逶迤绮丽的绣着精美的莲花,取的是步步生莲之意。乌亮如云的精巧发髻上,红的簪花,珠粉的莲步摇,拇指大小的藕色珍珠巧妙的散在发间,若隐若现熠熠生辉。
“公主,你真美……”锦儿喃喃着,纵是女子相看,这样望过去也像是被漩涡吸引着,失了魂般的不由自主。
青姑姑福了福身子,从随身带的提屉中拿出绣彩凤坠金丝的大红喜帕,是跟嫁衣同式的盖头:“青姑祝芙蓉公主与秦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淇澜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青姑姑这是完成了任务准备告辞了。
接过青姑姑手中的喜帕,淇澜伸手虚扶:“多谢青姑姑的妙手生花。”
身后的锦儿会意,上前两步把早就准备好的赏赐之礼递了过去。
青姑姑一再称谢,微微恭着身子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锦儿和淇澜两个人。
时间还不到,绣儿带着众人在外面张罗着出嫁必备的物事及嫁妆。
都是昨儿个从奇珍库络绎不绝送过来的,也不知是萧太后的意思还是令狐谦的意思。另外那些糕点瓜果绫罗绸缎新褥新衣,淇澜本是嫌烦,根本没打算理会,谁知道锦儿和绣儿比她上心,事无巨细的一一列出备好,短短三日却是全然不失礼数。小到一柄新桃木梳,大到艳红流金丝的床褥,两个丫头都亲力亲为的准备了个齐全。
这样看过去,恰是喜气洋洋的隆重出嫁。
“公主。”锦儿哽咽着红了眼圈,也顾不得主子这会儿精神恍惚,拉着淇澜的手就跪了下去:“锦儿是您的陪嫁丫头,您不能丢下锦儿不管呐~”
淇澜眨眨眼,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锦儿和绣儿还是千里迢迢跟着她从天泽过来的陪嫁侍女,留在这宫中好似确有不妥。
“你去问问绣儿,如果愿意,你们两个就跟着我去秦王府吧。”
淇澜现在没精力管那么多,至于绣儿的事情她也不想问,现在事到临头,反倒整个脑子都是放空的。
窗外传来绣儿惊喜万状的低呼,然后是压不住的低泣声……
“十全夫人到了。”宫门开启,小邓子的声音传进来。
锦儿拉着满面泪痕的绣儿冲进来:“公主,吉时到了,迎亲的轿子已经到太和殿门外候着了。”
太和殿是宫中举办宫宴聚会的地方,像是迎娶公主这样的情况,八台喜轿最多也只能至这太和殿,不能再进后宫了。而去往太和殿这一路,则是有两名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所谓十全夫人陪着,用双人的软轿抬过去,至太和殿前下轿拜别太后皇帝等至亲,由礼部宣读一系列冗长繁复的贺文后,坐上喜轿出宫的。
两名十全夫人都是丰润银盘似的圆脸,不说话也是笑模样,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对双胞胎。也难为了管事的公公,竟能寻到这样的一对人物。
一路昏昏沉沉的晃过去,直到软轿落地,轿帘被十全夫人掀开,淇澜才意识到,太和殿到了。分别的时刻到了。离开皇宫的时刻到了。
一直跟在轿子后面的夏荷秋菊几个早都哭成了泪人,绞着帕子远远的坠着,又不敢真的扑过来依依惜别,压抑着的哭声细细碎碎的,听得人分外不忍。
淇澜微弯着腰下了轿,头上轻轻摇晃着的喜帕遮住了她的全部视线,只能任由两名十全夫人扶着,走到台阶前面站定。
太阳初升,有清凉的微风,耳朵里捕捉的到细微的铃声,那是太和殿高高的檐角上挂着的铜铃。
大太监朱令宇的声音响起,是以皇帝的口吻起草的一篇贺词,工对齐整辞藻华丽,是很官方的一篇说辞,完美无缺。
然后是礼部尚书的长篇贺文,代表着威严的皇家礼仪,遣词造句极尽严谨之势,通篇累牍下来,听的人云山雾罩。一直到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结束,淇澜脚步虚浮,但觉疲惫无比,只能勉强靠着身边的人,耐着性子一动不动。
上轿的时间到了。
礼部尚书声音停止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左一右扶着她的十全夫人低声耳语后,双双松了手退后两步。
淇澜低垂的眼眸一直注视着喜帕下嫁衣的裙裾,那绯红艳丽的颜色如同一团火,熊熊燃烧着一直扎进眼底。
一双干净无尘的五爪金龙绣边皂靴进入视线,停驻在面前三步之遥。
心悸到无法呼吸。
“芙蓉公主,朕来送你,出嫁。”
“芙蓉,多谢皇上。”突然的哽咽了嗓子。淇澜拼命压下翻滚的心绪,忍了半晌才又平静的开口:“皇上,您多保重。”
转身,扶上十全夫人的手,平稳安静的进了喜轿,握着十全夫人塞过来的红苹果,轿帘放下来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胀,清泪潸然,点点沾湿了长睫,打落在嫣红的嫁衣上,圈圈晕染,宛若杜鹃啼血。
“起轿~”悠长的唱喏声中,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一如大义公主入宫时的那个晴天。
万里无云,清风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令狐谦告一段落啦,鞠躬暂时谢幕……
☆、最后的想念
已经是入府的第四天了。
淇澜起居的地方是紧邻着明月苑南侧的清风苑。二层的小楼错落雅致,从楼上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王府花园中最美的一片风景。
花园占地并不大,甚至比不上宁月城原本的沭王府。但是无论花草树木还是假山荷塘,都称得上婉约精致,少了一分的粗犷大气,多了一丝的曲幽柔美。
正是初夏的季节,水面上层层叠叠的卷了大片青碧的荷叶,偶有一两枝粉白的小荷尖尖,凝着剔透的露珠,紧紧缩在一起的花瓣还是一副未睡醒的惺忪模样。正中午日头晒的时候,那些朱红的锦鲤纷纷躲去池中九曲回廊的阴影下,间或冒出一两枚泡泡,带着别样的生机盎然。
相比较花园中娇艳怒放的玫瑰芍药美人蕉等青葱欲滴的植物,淇澜倒是更喜欢这一池的碧水。时常看着看着,一天的时间就不知不觉的在指缝中溜过去了。
那清澈却不见底的荷塘,小鱼争食甩尾而在水面上打出的圈圈涟漪,极安静的时候,能在水中看到天上倒映下来的云卷云舒。
这样的岁月,如果不去想不该想起的人或事,倒是淇澜真心喜欢的日子。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压迫的喘不上气来的担忧。
秦王府的人员关系极其简单,简单到让人惊疑。毕竟这是南楚朝中可谓只手遮天的秦王府邸。除了秦王一个主子,下面只有几个烧饭打扫卫生的厨子丫头和奴仆,管家是头发花白一丝不苟的王伯,胡尔是秦王的贴身侍卫,仅此而已。淇澜不曾认真算过,不过依照她这两天来的观察,应该不超过二十个下人。这样的简单甚至比一般的大户人家还要寒酸,更不用提什么侍妾通房丫头之类的女人了。
虽然淇澜这两天都不可遏制的心情低落,可是这样的情况也难免叫人暗暗称奇。
今天天气很好,有大朵大朵的卷积云,挂在碧空如洗的蔚蓝之上,看的人心旷神怡。
是以用过午膳,淇澜就让福儿泡了一壶茶,一个人跑去花园荷塘正中的凉亭里发呆去了。
说到福儿,也不得不提及秦骏白的细心。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心思,淇澜刚一进府看到福儿和莲儿,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浮上了温暖之意。
为了迎接她这个懿旨赐婚的王妃,居然将放在宁月王府的两个丫头调了过来。
于是加上锦儿和绣儿两个陪嫁丫头,她这个王妃的派头一时成了府中最大的一个,远远赶超身边只有一个胡尔的秦王骏白。
淇澜侧着身子坐在凉亭围边的长条椅子上,身子靠着锗红色的亭柱,双腿伸直平放,右手臂放松的搁在条椅的围栏之上,目光没有焦点的看着天空。一朵纯白绵软的云彩挡住了太阳,周边立刻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美轮美奂。
若是不算第一日的迎亲拜堂,秦王有三日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吧。
其实这样最好,免得她因为自己浮躁的情绪而产生一时的语言攻击的行为。倒不如两个人不照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淇澜不知道秦骏白是怎么想的。不过估计他的心里定是不太舒服。
这样被硬塞了一个女人,还是当今皇上曾经暧昧不清的和亲身份。即使是太后为了平息悠悠众口而提出的义女身份,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可笑之举。
堂堂的南楚秦王会甘心咽下这份屈辱?
只是淇澜此时也没心思理会秦骏白到底会怎么处置自己,只管缩起全部的触角,一个人躲在不见人的地方舔舐伤口。
是的,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伤口。
那个人是她亲手推开的,知道唯有这样才会放两个人各自的生路,可是理想和现实往往背道而驰。
她不敢那么肯定自己是爱上了令狐谦,可是那个男子霸道的扎进了她的心里,很疼很涩,就像是两只妄图拥抱的刺猬,徒劳的靠近只有互相伤害,流血不止。那些曾经的小小甜蜜,如今都变成了不能回忆的毒药,一经触碰即会释放出让人无法接受的瘴气,除了逃遁别无他法。
那是她不能放纵自己沉沦下去付出感情的男人,一旦爱了,将会是惨烈到无法收场的结局。所以,她承认自己的懦弱和逃避,与其相爱相杀,不如转身做个逃兵,起码在心里,还会保留那些曾经的心动和丝丝的追忆。
她可以任性,他不能。她可以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身心都不背叛的纯粹,他亦不能。
心里钝钝的疼痛。不过三两日的分别,在回忆里已经久远到失去了鲜艳的颜色。
尤记得,他亲自在太和殿门前,送别自己出嫁。
以南楚皇帝的身份,以芙蓉公主皇兄的身份,代替那个不屑于出现的萧太后,亲手将自己交给了秦骏白。
那一刻,他的心里痛吗?
淇澜抬起眼睑,努力看清楚那片化作骏马形状的白云。太阳重新钻出云朵,刺目的金光晃花了她的双眸,模糊出一片水渍。
这是最后一次,她这样放纵自己去想念,去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