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去睡吧。”
他这般没头没脑的言行,搞得奚画一头雾水,还没明白过来,人已被他推到房内。她纳闷的抓抓耳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又去窗边探头看。
借着月色,院里悄然一片,关何倚墙而坐,清冷月光洒了他满身,脸上倦意难掩。
奚画张嘴正将唤他,话哽在唇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由他折腾吧……
总会累的。
她如是所想。
正见草棚里的黄狗摇着尾巴往关何走过去,在他怀中寻个位置躺下,懒懒散散打起呵欠来。
然而他却也没排斥,伸手在狗头上摸了摸,仰头去看苍穹里的明月。
风露清寒,虽是入夏的夜里,但仍有几分凉意,她看了好一阵,终究把帘子放下,吹了灯,上床睡觉。
一夜好梦。
*
“咳咳……咳咳……”
奚画叼着馒头,眸色鄙夷地瞥了一眼从出门一直咳到现在的关何,忍不住叹气道:
“都说没事了,你非要守什么夜……现在病了,高兴了?”
关何掩嘴皱了一下眉,轻声道:
“……我打不紧的。”
“你昨晚当真一夜都没睡?”奚画从书袋子里掏出一小包香药丸,拿给他,“吃一点吧,润润嗓子。”
关何接过手来,含入口中,果真咽喉清凉许多,他展开眉,微笑道:“多谢了。”
“不客气。”奚画一面收起药丸,一面漫不经心道,“反正是宋先生上回送的,我看着没吃完就拿了出来,好在也有用处。”
他喉咙猛地一噎。
“噗,咳咳咳……”
“怎么了怎么了啊?”奚画忙上去替他抚背。
“你看着点吃行不行,这都能噎着?”
接连灌了好几口水下去,关何才稍稍缓过气儿,这么一折腾,他面色愈发憔悴,就是走路都不如平常稳健。
一路行到书院君子殿门前,奚画正喋喋不休地念叨他,不承想抬眼间却瞧得尚远一身捕头服饰站在那儿,表情严肃地与院士交谈。
“他不念书了么?”
奚画抱着怀里的书袋,自言自语。
“走吧。”
关何不着痕迹地拉了她往学堂里去。
“走这么快作甚么?时候还早呢……”
讲堂内,奚画简直是被他拽着走进去的,一落座,关何便往桌上一趴,倒头就睡了。奚画看得无语,心知他一夜未眠,此刻定然疲倦,遂又不好多说他什么,只低头把砚台摆出来,取了墨抬袖小心翼翼地磨着。
金枝将书在她一旁的案几上搁下,满目担忧地挨过来。
“小四,你听说了么?城东张屠户家的姑娘也死了。”
“是吗?”奚画研墨的手微微一滞,摇头道,“那真是可惜了……好像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罢?”
“可不是么?再这么下去,城里的姑娘怕是都要遭殃,我爹前日还说让我去江陵避一避呢,大约过几天就走了。”
奚画略一思索,点头道:“这不是挺好吗?”
“诶,好是好,可江陵那边住着我舅舅,严厉得很呢,我去了恐是日日要被逼着学那琴棋书画,想偷懒都不能了。”
听得她二人交谈,邻桌的沈银铃无比艳羡地凑上前叹道:“有个有权有势的爹爹真好啊,可怜我还得在平江里待着担惊受怕。”
金枝不由奇怪:“你也走啊。”
银铃无奈地对她翻了个白眼:“说得容易,我能去哪儿?咱们一家都在平江,远房亲戚都不熟,总不能贸然前去打搅吧?”
眼见旁侧正有个身姿轻盈的女子走过,她偏头就问:“七姐你呢?你不走么?”
捧书在手,颜七闻声便摇头笑道:“我不走,爹爹说会加派几个人跟着,不必在意。”
“……家里有钱也好啊。”银铃当即就得出结论,瞅瞅自己一穷二白,深以为然。
忽的她又去看奚画,瞧对方优哉游哉磨着墨,神情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的,登时不能平衡。
“小四,我可真羡慕你。”
“我?”她莫名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家里一没钱二没权的。”
颜七含笑接话:“你有关何啊。”
“诶?”
“对啊,你有关何天天跟着。”银铃噘着嘴,朝那边尚闭目休息的关何瞄了一眼,“还是个不要钱的贴身护卫呢。”
奚画放下墨块,忙不迭摆手道:“哪、哪有……你们别瞎说。”
颜七看在眼里,温和一笑,也不再刁难她,只宽慰道:“尚公子都去府衙协助办案了,想来过不了几日便能抓到凶手,大家倒不必在此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
“哎……”银铃并不看好地摁了摁额头,“但愿罢。”
*
自打关何从武陵回来,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每日像是防着谁似的,神经紧绷,眉头紧蹙,在奚画看来,那简而言之便是……
吃饱了撑的。
早上一出门,他便在后面如鬼魅般跟着,正午下学又一言不发地走在身边,寸步不离,形影相随,不时警惕地瞧瞧左右。
虽是知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这出发点的确是好的,但也太过小题大做,采花贼没见到,奚画已是一头两大,烦不胜烦。
打钟前,她拿着书将往小池塘边去看,刚寻了个地方要坐,关何一本正经地挡在前面,警告道:
“此地太过危险,倘使有人在背后轻推你一掌,很容易落水的。”
奚画:“……”
用午饭时,她筷子还没动下去,关何就一把拦住。
“等等!兴许有毒!”
随即抄出一根银针,往那盘炒青椒上面来来回回戳了个遍,直戳得她半点胃口也无。
他才神色满意的收回手:“好了,可以吃了。”
“……”
内心深感无力,奚画只得回讲堂休息,这边正坐下,一旁的勇谋手持书册过来请教问题,人还没在她跟前站定,关何就已站了起来。
“等等,说不准是有人易容假扮的!”
于是抬手就往对方脸上一阵撕扯,直把钟勇谋那面颊揪得红肿一片方回头对她肯定道:
“嗯,是真的。”
忍无可忍,她撂下书走出门,行至花坛边,奚画停下脚步来,咬咬牙转过身,指着背后那人就道:
“别说我去茅厕你也敢跟进来?!”
“……”这个问题他面色凝重的思索了良久,迫于她眼神上的淫威,不得不后退一步,做出让步。
“那我在外面等着。”
“……有完没完啊!”
☆、第44章 【冰糖梨水】
这一日过得又烦躁又心乱,总算挨到下学,奚画提着书袋,一面走一面叹气。
此刻脑子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压根记不起白天到底学了些什么,她只得又把书拿出来,边走边看。
“小四,你这么看书很容易摔的。”
她咬咬牙,把书合上,偏头就道:“你几时也这么啰嗦起来了?婆婆妈妈的,简直比我娘还能唠叨。”
闻言,关何朝她看了一眼,默默闭了嘴,缄口不语。
不多时,下了州桥,迎面便见前头围着不少人,一家屋门之外,那老妇揪着个捕快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险些没将那人的衣裳给拽下半截。
路过其门口,奚画悄悄往里瞧,瞥见院子里摆了一具尸首,脸还没罩上。隐约看到她脖颈之处有一抹深色的血痕,奚画还未及瞅个明白,关何已一把拉住她走开。
“尸体而已,没什么可看的。”
“这采花贼下手真狠……”她把书收好,垂头想了想,不免纳闷。
“不过我瞧着倒有些奇怪……你说,咱们城里这些天几乎天天都有姑娘失踪,要是采花的,未必也太过频繁了。难不成……采花贼还有好几个?”
“不知道。”关何并未多想,只皱了皱眉,寻思对方来历。
眼下他尚不能确定送信去山庄的,和这城里的采花贼是否是同一人。但信里蹭提到“我等”,想来不会是一人所为。
半晌后,他才颔首:“便是当真有一两个,大约也能应付。”
“你放心就是。”他淡淡道,“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奚画微微一怔,一时觉得这话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半晌却又没回忆起来,只侧目向他笑笑。
“嗯!”
*
仍旧是入夜时分,今晚无星无月,天空云层微厚,黑压压的罩在头顶。
院子里吹着凉风,一阵接着一阵,直将草棚边的一排木芙蓉吹得东倒西歪。
关何神情专注地和身前的黄狗对视,轻轻启唇,仿佛是酝酿了许久:
“子曰:‘先进于乐礼……’”
话刚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
奚画纠正道:“是礼乐!”
“呃……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地……”
“是门也,没有地字。”
“……皆不及门也。”
如此一打断关何就背得更慢了:“孔子死,颜渊哭之恸……”
这回头上更是一口气遭了两下打。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是‘颜渊死,子哭之恸’,那时候孔子还没死呢,你居然咒人家!”
“哎哎哎……”看他结结巴巴,好容易才背完一段,奚画摁着额头担忧,“就四页的《论语》你都背不好,还怎么上京去科考?”
关何慢吞吞地翻了一页书,本欲说可以去试试武举,但蓦地想到今年年末自己就要离开书院,话到嘴边终究是没出口。
“你接着背,我锅里还煮了东西,等下再过来。”她说完就站起身,把手里的围裙系好,匆匆朝厨房里走。
“好。”
屋里的灯光昏黄柔和,关何望着她背影看了一会儿,唇边忍不住荡开笑容,很是安心地低头继续默念。
没多久,奚画便端着一笼蒸糕走出来。
“哇,好烫好烫。”
她飞快往地上一搁,两手迅速去摸耳垂。
他放下书就将起身:“没烫着罢?”
“没事没事。”奚画摇头一笑,仍旧在他身边坐下。
“我娘不在,我一个人吃的简单,只有这个了,你将就吃罢。”
关何不以为意地摇头:“这样就挺好的。”
他对吃向来不注重,而今能有东西果腹已是不错。
糕点被她蒸得极软,没吃几口就觉得腹中暖和。
两个人于院子里并排而坐,虽然吃食简单,但说说笑笑的,一笼蒸糕很快就被消灭殆尽。
“关何。”奚画咬了一口蒸糕,歪头看他。
“怎么?”
她不自然地扬了一下眉,咽下嘴中的食物:“你……作甚么非要来守着我啊?”
“近来城里不太平。”关何自然道,“你又是个姑娘家,孤身一人的,难免危险。”
奚画拿着蒸糕,眼珠一转,努努嘴道:“那金枝,银铃还有七姐,她们也是姑娘家啊,你怎么不去替她们家守夜咧?”
“我……”
他言语一哽,不知怎么回答,偏生奚画还双眼亮晶晶地等着自己下文。
关何顿时有些紧张:“我……”
“嗯?”
他脑中斗然灵光一闪,遂道:“那是因为你的骑射每月都拿倒数。”似乎是对自己找的这个理由感到格外满意,关何说得愈发顺口:
“连跑五圈都能累成那般模样,想来同样遇上匪贼时,金枝几人至少能多争取些许时间,而与之相比,你就比较……孱……弱……一……点……”
眼看她脸色渐渐黑下去,关何后半句话也越说越慢,越说越轻。
“小四……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几乎是咬着牙道出口的,忿忿站起来,把蒸笼一收,一步一跺脚走进屋里。
“小四……”关何正将跟上去,奚画“砰”的一声带上门,害他差点便撞到门上。
无法,只得站在门外唤她:“……你生气了?”
片刻,听里面奚画声音传来:“我才没气!”
“那你……”
“我要睡觉,你慢慢守着罢!”
话音刚落,就见屋内灯火骤灭,关何立在原地,讪讪地放下手,垂眸和脚边的黄狗对视一眼,后者依然是亲热无比的神情,一条尾巴猛烈摇晃。
风在窗外刮了整整一夜,草木亦被翻得唰唰而响,其中夹着树枝折断的声音。
这一晚奚画睡得并不好,不仅听到雷声,隔了没多久雨点还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动静极大。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她就醒了,睁眼往窗边一瞧,哗啦啦的雨,倾盆而下。
她眨了眨眼睛,睡意朦胧,怔怔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蓦地似是想起什么来,抄起外衫一披就朝门边走。
糟了糟了。
关何还在外面的……
奚画急急忙忙将门闩落下,正抬头,见到的却是刚从外归家的罗青。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