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只有一个……一个女人。
在唐每次回到帝都的时候,那个女人总会站在莱特宫的窗前,拨开黑色绸缎般的长发,问身后温文尔雅的侍从官:
“弗雷德里克——唐公爵这次又惹出什么事了?”
她的口气常常是轻快调笑的,听不出真正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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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四年,帝都新年宴会时,唐再次回来了。
那是谁都不会忘记的一个早春;这个早春,一切悄然改变,却又早已注定。
艾米莉亚与梅克斯的女儿娜塔丽公主,发育一直都比其它同龄儿童晚,长得也瘦小;她在三岁半的时候,终于学会了说话。
这本来是一件喜事,如果不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的话。
宴会厅里欢笑优雅,夜色渐晚,唐却发现主角不见了。
黑色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莱特宫在阴冷的雨中,显得巍峨阴沉,只有几盏灯亮着。唐考虑了一下,熟门熟路地来到宴会厅的三楼。
接下来的一切,后来在唐的梦中重演过太多次,以至于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来到三楼大厅的木门边。
艾米莉亚穿着宽袖露背的紫色天鹅绒拽地晚礼服,站在落地窗边。她的手指纤长,不自然地紧抓着扎起的窗帘布。
她紫色的眼睛色泽越发深,眼神茫然,注视着窗外连片的雨幕,和雨中昏黄不堪的灯影。
她的头发极黑极密,如上好的绸缎,披散在肩上,直落至腰际。
房间里安静得听得见呼吸声。
唐在她身后看了很久,然后抬手,轻轻在门上扣了扣。
艾米莉亚像受惊的小孩子,猛地转身,黑发拂过脸侧;她一手捏着裙侧。
她的眼神太茫然,空茫茫如没有焦点;那紫色深沉,几乎像是黑色了。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唐几步走上前:“你怎么了?”
艾米莉亚张开唇,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没。”
唐继续走近,伸手探她的额。
她一动不动,只是眼神渐渐聚焦,渐渐凝聚到了唐的脸上。
“你发烧了!”唐突然心痛,“笨——梅克斯呢?”
艾米莉亚轻微地抖了一下,突然两手抓住唐的胳膊。
离得这么近,唐才注意到,她的脸一片雪白,在夜幕般的黑发映衬下,即妖冶又虚弱。
她的手指捏得那么紧,唐痛得皱起眉。
“喂——艾米?”
艾米莉亚眼睛盯着他,吐出一句话:“埃德加——是个血族——”没说完她便晕了过去,长长的黑发埋在了唐的怀里。
唐咬了下唇,抱起她。
他的心里如一片沸腾的海洋,却又如海洋中的浮木般,没有着力点。
梅克斯正在寝宫的书桌前,安静地批阅公文。他不时地抬起头,眯起眼看外面昏暗的雨幕。时钟已经敲过十点。他低下头,却发现半个小时,都没有看完一页。
他用手拂下自己紫色的额发遮住一只眼睛,又一下不耐烦地将头发全部打到脑后。
他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雨伞。
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冰冷的风雨一下子灌了进来。
唐的头发贴在脸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用他的披风遮得严严实实。
他直视前方,看也没看梅克斯,便匆匆走向屋内,把艾米莉亚放在床上,又给她仔细地掖好被子。
梅克斯安静地注视着他。
唐在艾米莉亚身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积起了小小一滩水。
“唐公爵。”
唐的肩膀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行动之快让梅克斯完全意料不到,也完全无法反应。
他的深棕色头发扬起,如传说中执行天谴的愤怒天使,飞扑向梅克斯。
梅克斯动弹不得,一时浑身僵硬。
唐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梅克斯栽倒向一旁,顿时嘴角就破了,发暗的血液流了出来。
他勉强爬起来,一手捂着嘴角:“你干什么?”
唐再次挥手,接连抽了他五六个耳光。每一掌都用尽全力,裹挟着无法诉说的愤怒。梅克斯的脸颊很快肿了起来,他不再捂着脸,只是愤恨地看着唐。
唐漆黑的眼睛里光亮旋绕,再次举起手,却又慢慢放下。
他开口,吐出的话语冰冷:“你竟敢让她知道?”
梅克斯不说话。
“你还是人么?要不是梅克斯家族那该死的巫师血统,她怎么可能嫁给你!你知道她为这付出了多少么?我们没有告发你,就是因为不想伤害艾米莉亚!你知道她最在意最害怕什么!你这该死的——”
梅克斯突然张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外:“西、西德尼。”
唐猛转身,发梢的水甩到梅克斯脸上。
梅克斯却完全没有去在意。他的嘴唇血色瞬间褪了一半,本就薄的两片唇此刻紧紧合在一起,像一条绷紧的线。
西德尼把雨伞仍在门外,急步走进来,却脚下一滞,对着唐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又看看梅克斯:“我妹妹呢?”
唐努努嘴:“你问他。”
西德尼愣了愣。
唐向屋内瞥了眼,就推上梅克斯的肩膀:“你出去,你们俩都出去,不要在艾米莉亚这里说见不得人的话。”
梅克斯一个踉跄,西德尼立刻扶住他:“你——你的脸怎么了?”
梅克斯别过头:“没怎么。唐公爵说得对,我们出去谈。”语毕他头也不回伞也不拿,走进外面的雨里,步子快得一点不像往常那沉稳的亲王。雨很大,梅克斯的衬衫很快贴在了身上。
西德尼对唐点点头:“我们的帐以后算,你离我妹妹远点。”然后他拎了雨伞迅速追上前去。
唐轻笑。
笑着笑着,他轻轻关上门。
艾米莉亚似乎睡得很沉,她这连日来受到的打击真的太大。她的脸烧得绯红,眉毛还微微皱着。唐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又帮她把刘海从眼睫上拨开。
沉睡着的艾米莉亚,安静得如同婴儿,纯美得如同受难的天使。
唐皱起眉,别过头不再看她。他缓缓踱步到窗前。外面雨连成了写意的幕布,任何事物都不复清晰;远处一顶雨伞颓然飘落,两条身影紧拥在一起。
天空中骤然划过一条闪电。
唐快步走到门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后来,唐总是希望,每次这个梦都能再长一点;或许再有一次机会,他会选择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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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年。
静水,疏林,薄雾。
清晨,唐再次来到这里。艾米莉亚曾经那么喜爱的地方。
唐一时晃神,似乎艾米莉亚仍在某一棵树后,半侧脸微低头,鹅黄淡粉。似乎她仍会那样突然大笑着抬起头,说:
“我不行了啊——你快点画!我最不能装深沉了。”
遍地温嫩的鲜花,开得如火如荼,黑色的花瓣如同浓烈到极致的鲜血。
那么美丽。
她的坟前开满鲜花。
黑色的、最浓烈、最有生命活力的玫瑰。
唐用靴尖踢了踢青翠欲滴的草地,仰起脸,似乎笑了笑。
十年,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
生命就是个不断丢失的过程,直至最后生命本身也便丢失。
安杜利斯的黑玫瑰,卒于26岁。
次年,骑士之治另一位缔造者,著名的唐公爵,悄然失踪。
又20年,娜塔丽公主成年。
二十四.漫长婚约
帝都西恩周围有很多小镇,星罗棋布。安乐镇便是其中之一。
这天早上,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时,杂货超市的老板一如既往早早地打开了店门。
通常周六早晨镇上忙碌了一周的人们都不会起太早。街上冷冷清清,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去。
店老板长着一双和善的眯眯眼,散漫地坐在柜台上抽雪茄,透过雾气看着街对面。有高瘦的身影自雾中渐渐显现,披风看起来形状很奇 怪{炫;书;网。
高瘦的男人走近,黑色杂乱短发下掩映着一双漆黑而狭长的眼眸。
店老板终于发现为什么他的披风很奇 怪{炫;书;网了——似乎这男人在野外摔过很多跟头,马裤靴子沾满尘土,披风被荆棘扯下了很多碎条,变成了很抽象的不对称状态。
男人来到柜台前,手指轻敲玻璃。
店老板的眯眯眼更加小了些,他仔细看着今天的第一位顾客,说:“年轻人——我帮你算一卦吧。”
黑眼睛男人似乎愣了一下,说道:“借我电话用一下。”
店老板指了指柜台深处的电话机;男人正想走上前去,店主人却伸出一只手拦住他。
“你是陆骑士。”
黑眼睛男人顿了顿,微一颌首,继续向前走。
店老板从柜台上跳下来,矮胖的身躯紧紧跟着他,嘴里喋喋不休:
“我一定要帮你算一卦。你们年轻人都不相信这一套。但是你想想,算一卦又不会伤到你一根汗毛不是?不要钱,真的不要钱的。”
陆子翔拎起话筒,根本不理他。
店老板似乎有些失望,终于转过身,一边喃喃道:“你们都不信!哼,到时候才知道后悔呢。就是因为没听我的话,唐才没有娶到艾米莉亚——”
陆子翔突然挂上电话,发出突兀的脆响。
店主人转过脸,眯眯眼和善,似乎带着狡黠的笑意。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陆子翔问道,手指仍紧紧扣着话筒。
店老板竖起两根手指头,然后三根,最后晃动手掌。看到对面年轻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似乎更开心了。
“两,三,五,”他说道,“这是你今天的命数。”
陆子翔打断他:“我问的是,你刚才说的,唐没娶到艾米莉亚是什么意思?”
“两,是指你今天被两个人追杀;”店老板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三,是指正确的三个人可以化解危机;五,则跟你最在意的人有关。我只能告诉你其中一个数字的详细解释和破解方法,你要听哪个?”
陆子翔又拎起电话筒,开始拨号。
店老板提高了音量:“我跟唐说让他告发情敌,就能获得挚爱,他没听我的,所以才错过了机会!”
陆子翔终于投降。
他盯着这个矮胖、头发花白却双目炯炯的老人,似乎在考量。
“我劝你选择数字三,”店老板又开始唠叨,“你被人追杀——”
“五。”
“选三吧。”
“五。”
店主人摊开手,像是很无奈。
“行啊行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听我的话。五呢,是说你最在意的人五点整见到的人,将给她带去非 常(炫…书…网)大的危机。”
“危机?”
店主人再次摊开手:“抱歉啦,我只能看到这么多。你不是要用电话么?快去用吧,电话费一分都不能少。”
阿连在睡梦中被恼人的铃声吵醒,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立马兴奋起来。
“是你!我还为找不到你发愁呢!啊,你一定很不开心——”
“告诉我,”陆子翔打断他,“娜塔丽有没有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没有没有,你想什么呢,大好日子咒人家——”
“反正,告诉我昨天到今天的新闻。”
“梅克斯家族的婴儿失窃丑闻终于有了线索——”
“关于洛林王子的新闻。”
“传说弗朗西斯王子的哥哥是同性恋!”
陆子翔终于忍不住额上的青筋,对着电话吼道:“不是八卦!是新闻,新闻!”
“咦,”阿连的口气有些疑惑,“我还专门捡有意思的新闻给你解闷来着,我知道娜塔丽订婚对你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是人家是王子不是,还是青梅竹马。我早就跟你说了,你找女人的方向不对啊。”
陆子翔捏着话筒的手指陡然收紧,他沉声,一字一顿地说:“订,婚?”
“耶?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哦?你是不是受打击太大了?算了,哥们晚上陪你喝酒咋样?”
“关于订婚,”陆子翔头脑突然有些乱,一点不像正常情况下的他,他努力抓住第一个想起的问题,打断了阿连的“关心”,“娜塔丽——公主是怎么说的?”
“公主还没有给出官方回应,但是今天上午有新闻发布会,我们报社有另一个人已经去了。长老会好像没有异议,毕竟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两边皇室就有这个意思了;现在刚好娜塔丽公主成年,正式提出来也很正常么。”
“公主还没有到会场?”
“我看看——”
话筒中传出阿连打开电视翻台的声音,新闻主播柔和轻快的声音出现,但陆子翔听不清楚,有些着急。
“她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