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而吕大防等窜岭表,会明堂肆赦,章惇先期言:“此数十人,当终身勿徙。”纯仁闻而忧愤,欲斋戒上疏申理之。所亲劝以勿为触怒,万一远斥,非高年所宜。纯仁曰:“事至于此,无一人敢言,若上心遂回,所系大矣。不然,死亦何憾。”乃疏曰:“大防等年老疾病,不习水土,炎荒非久处之地,又忧虞不测,何以自存。臣曾与大防等共事,多被排斥,陛下之所亲见。臣之激切,止是仰报圣德。向来章惇、吕惠卿虽为贬谪,不出里居。臣向曾有言,深蒙陛下开纳,陛下以一蔡确之故,常轸圣念。今赴彦若已死贬所,将不止一蔡确矣。愿陛下断自渊衷,将大防等引赦原放。”疏奏,忤惇意,诋为同罪,落职知随州。
明年,又贬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时疾失明,闻命怡然就道。或谓近名,纯仁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之爱君,有怀不尽,若避好名之嫌,则无为善之路矣。”每戒子弟毋得小有不平,闻诸子怨章惇,纯仁必怒止之。江行赴贬所,舟覆,扶纯仁出,衣尽湿。顾诸子曰:“此岂章惇为之哉?”既至永,韩维责均州,其子诉维执政日与司马光不合,得免行。纯仁之子欲以纯仁与光议役法不同为请,纯仁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昔同朝论事不合则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则不可也。有愧心而生者,不若无愧心而死。”其子乃止。
居三年,徽宗即位,钦圣显肃后同听政,即日授纯仁光禄卿,分司南京,邓州居住。遣中使至永赐茶药,谕曰:“皇帝在藩邸,太皇太后在宫中,知公先朝言事忠直,今虚相位以待,不知目疾如何,用何人医之。”纯仁顿首谢。道除右正议大夫、提举崇福宫。不数月,以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诏之。有曰:“岂唯尊德尚齿,昭示宠优;庶几鲠论嘉谋,日闻忠告。”纯仁以疾,捧诏而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徽宗又遣中使赐茶药,促入觐,仍宣渴见之意。
纯仁乞归许养疾,徽宗不得已许之。每见辅臣问安否,乃曰:“范纯仁,得一识面足矣。”遂遣上医视疾。疾小愈,丐以所得冠帔改服色酬医。诏赐医章服,令以冠帔与族侄。疾革,以宣仁后诬谤未明为恨。呼诸子口占遗表,命门生李之仪次第之。其略云:“盖尝先天下而忧,期不负圣人之学,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资以事君。”又云:“惟宣仁之诬谤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又云:“未解疆埸之严,几空帑藏之积。有城必守,得地难耕。”凡八事。建中靖国改元之旦,受家人贺。明日,熟寐而卒。年七十五。诏赙白金三十两,敕许、洛官给其葬,赠开府仪同三司,谥曰忠宣,御书碑额曰:“世济忠直之碑”。
纯仁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谊之所在,则挺然不少屈。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没之日,幼子、五孙犹未官。尝曰:“吾平生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尽。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亲睦宗族,未尝须臾离此也。”每戒子弟曰:“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苟能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圣贤地位也。”又戒曰:“《六经》,圣人之事也。知一字则行一字。要须‘造次颠沛必于是’,则所谓‘有为者亦若是’尔。岂不在人邪?”弟纯粹在关陕,纯仁虑其于西夏有立功意。与之书曰:“大辂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中国与外邦校胜负,非唯不可胜,兼亦不足胜,不唯不足胜,虽胜亦非也。”亲族有请教者,纯仁曰:“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其人书于坐隅。有文集五十卷,行于世。子正平、正思。
正平字子夷,学行甚高,虽庸言必援《孝经》、《论语》。父纯仁卒,诏特增遗泽,官其子孙,正平推与幼弟。绍圣中,为开封尉,有向氏于其坟造慈云寺。户部尚书蔡京以向氏后戚,规欲自结,奏拓四邻田庐。民有诉者,正平按视,以为所拓皆民业,不可夺;民又挝鼓上诉,京坐罚金二十斤,用是蓄恨正平。
及当国,乃言正平矫撰父遗表。又谓李之仪所述《纯仁行状》,妄载中使蔡克明传二圣虚伫之意,遂以正平逮之仪、克明同诣御史府。正平将行,其弟正思曰:“议《行状》时,兄方营窀穸之事,参预笔削者,正思也,兄何为哉?”正平曰:“时相意属我,且我居长,我不往,兄弟俱将不免,不若身任之。”遂就狱,捶楚甚苦,皆欲诬服。独克明曰:“旧制,凡传圣语,受本于御前,请宝印出,注籍于内东门。”使从其家得永州传宣圣语本有御宝,又验内东门籍皆同。其遗表八事,诸子以朝廷大事,防后患,不敢上之,缴申颖昌府印寄军资库。自颖昌取至,亦实。狱遂解。正平羁管象州,之仪羁管太平州。正平家属死者十余人。
会赦,得归颖昌。唐君益为守,表其所居为忠直坊,取所赐“世济忠直”碑额也。正平告之曰:“此朝廷所赐,施于金石,揭于墓隧,假宠于范氏子孙则可;若于通途广陌中为往来之观,以耸动庸俗,不可也。”君益曰:“此有司之事,君家何预焉?”正平曰:“先祖先君功名,人所知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异时不独吾家诒笑,君亦受其责矣。”竟撤去之。正平退闲久,益工诗,尤长五言,着《荀里退居编》,以寿终。
论曰: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仲淹初在制中,遗宰相书,极论天下事,他日为政,尽行其言。诸葛孔明草庐始见昭烈数语,生平事业备见于是。豪杰自知之审,类如是乎!考其当朝,虽不能久,然先忧后乐之志,海内固已信其有弘毅之器,足任斯责,使究其所欲为,岂让古人哉!”纯仁位过其父,而几有父风。元佑建议攻熙、丰太急,纯仁救蔡确一事,所谓谋国甚远,当世若从其言,元佑党锢之祸,不至若是烈也。仲淹谓诸子,纯仁得其忠,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知子孰与父哉!
316 列传第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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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也。始举进士,除大理评事,出知建昌县。以父母皆老,辞不就。得监和州税,父母又不欲行,拯即解官归养。后数年,亲继亡,拯庐墓终丧,犹裴徊不忍去,里中父老数来劝勉。久之,赴调,知天长县。有盗割人牛舌者,主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拯曰:“何为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徙知端州,迁殿中丞。端土产砚,前守缘贡,率取数十倍以遗权贵。拯命制者才足贡数,岁满不持一砚归。
寻拜监察御史里行,改监察御史。时张尧佐除节度、宣徽两使,右司谏张择行、唐介与拯共论之,语甚切。又尝建言曰:“国家岁赂契丹,非御戎之策。宜练兵选将,务实边备。”又请重门下封驳之制,及废锢赃吏,选守宰,行考试补荫弟子之法。当时诸道转运加按察使,其奏劾官吏多摭细故,务苛察相高尚,吏不自安,拯于是请罢按察使。
去使契丹,契丹令典客谓拯曰:“雄州新开便门,乃欲诱我叛人,以刺疆事耶?”拯曰:涿州亦尝开门矣,刺疆事何必开便门哉?”其人遂无以对。
历三司户部判官,出为京东转运使,改尚书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徙陕西,又徙河北,入为三司户部副使。秦陇斜谷务造船材木,率课取于民;又七州出赋河桥竹索,恒数十万,拯皆奏罢之。契丹聚兵近塞,边郡稍警,命拯往河北调发军食。拯曰:“漳河沃壤,人不得耕,刑、洺、赵三州民田万五千顷,率用牧马,请悉以赋民。”从之。解州盐法率病民,拯往经度之,请一切通商贩。除天章阁待制、知谏院。数论斥权幸大臣,请罢一切内除曲恩。又列上唐魏郑公三疏,愿置之坐右,以为龟鉴。又上言天子当明听纳,辨朋党,惜人才,不主先入之说,凡七事;请去刻薄,抑侥幸,正刑明禁,戒兴作,禁妖妄。朝廷多施行之。除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尝建议无事时徙兵内地,不报。至是,请:“罢河北屯兵,分之河南兖、郓、齐、濮、曹、济诸郡,设有警,无后期之忧。借曰戍兵不可遽减,请训练义勇,少给糇粮,每岁之费,不当屯兵一月之用,一州之赋,则所给者多矣。”不报。徙知瀛州,诸州以公钱贸易,积岁所负十余万,悉奏除之。以丧子乞便郡,知扬州,徙庐州,迁刑部郎中。坐失保任,左授兵部员外郎、知池州。复官,徙江宁府,召权知开封府,迁右司郎中。
拯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旧制,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拯开正门,使得至前陈曲直,吏不敢欺。中官势族筑园榭,侵惠民河,以故河塞不通,适京师大水,拯乃悉毁去。或持地券自言有伪增步数者,皆审验劾奏之。
迁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奏曰:“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陛下持久不决,何也?”仁宗曰:“卿欲谁立?”拯曰:“臣不才备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也。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无子,非邀福者。”帝喜曰:“徐当议之。”请裁抑内侍,减节冗费,条责诸路监司,御史府得自举属官,减一岁休暇日,事皆施行。
张方平为三司使,坐买豪民产,拯劾奏罢之;而宋祁代方平,拯又论之;祁罢,而拯以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欧阳修言:“拯所谓牵牛蹊田而夺之牛,罚已重矣,又贪其富,不亦甚乎!”拯因家居避命,久之乃出。其在三司,凡诸管库供上物,旧皆科率外郡,积以困民。拯特为置场和市,民得无扰。吏负钱帛多缧系,间辄逃去,并械其妻子者,类皆释之。迁给事中,为三司使。数日,拜枢密副使。顷之,迁礼部侍郎,辞不受,寻以疾卒,年六十四。赠礼部尚书,谥孝肃。
拯性峭直,恶吏苛刻,务敦厚,虽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也。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尝曰:“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若孙也。”初,有子名繶,娶崔氏,通判潭州,卒。崔守死,不更嫁。拯尝出其媵,在父母家生子,崔密抚其母,使谨视之。繶死后,取媵子归,名曰綖。有奏议十五卷。
吴奎,字长文,潍州北海人。性强记,于书无所不读。举《五经》,至大理丞,监京东排岸。庆历宿卫之变,奎上疏曰:“涉春以来,连阴不解,《洪范》所谓‘皇之不极,时则有下伐上’者。今卫士之变,起于肘腋,流传四方,惊骇群听。闻皇城司官六人,其五已受责,独杨怀敏尚留。人谓陛下私近幸而屈公法,且获贼之际,传令勿杀,而左右辄屠之。此必其党欲以灭口,不然,何以不奉诏?”遂乞召对面论,仁宗深器之。再迁殿中丞,策贤良方正入等,擢太常博士、通判陈州。
入为右司谏,改起居舍人,同知谏院。每进言,惟劝帝禁束左右奸幸。内东门阑得赂遗物,下吏研治,而开封用内降释之。奎劾尹魏瓘,出瓘越州。彭思永论事,诏诘所从受。奎言:“御史法许风闻,若穷核主名,则后谁敢来告以事?是自涂其耳目也。”上为罢不问。郭承佑、张尧佐为宣徽使,奎连疏其不当,承佑罢使,出尧佐河中。
皇佑中,颇多灾异,奎极言其征曰:“今冬令反燠,春候反寒,太阳亏明,五星失度,水旱作沴,饥馑荐臻,此天道之不顺也。自东徂西,地震为患,大河横流,堆阜或出,此地道之不顺也。邪曲害政,阴柔蔽明,群小纷争,众情壅塞,西、北贰敌,求欲无厌,此人事之不和也。夫帝王之美,莫大于进贤退不肖。今天下皆谓之贤,陛下知之而不能进;天下皆谓之不肖,陛下知之而不能退。内宠骄恣,近习回挠,阴盛如此,宁不致大异乎?又十数年来下令及所行事,或有名而无实,或始是而终非,或横议所移,或奸谋所破,故群臣百姓,多不甚信,以谓陛下言之虽切而不能行,行之虽锐而不能久。臣愿谨守前诏,坚如金石,或敢私挠,必加之罪,毋为人所测度,而取轻于天下。”
唐介论文彦博,指奎为党,出知密州。加直集贤院,徙两浙转运使。入判登闻检院、同修起居注、知制诰。奉使契丹,会其主加称号,要入贺。奎以使事有职,不为往。归遇契丹使于涂,契丹以金冠为重,纱冠次之。故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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