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也好。”皮埃尔说,仍然面露微笑。
那情景逐渐令人觉得可怕。很明显,极为容易就着手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加以遏止了,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正在持续进行,而且要干到底才好。杰尼索夫头一人走到界线面前,他宣布:
“因为敌手们拒绝调停,所以就开始,行不行,拿起手枪,听到喊‘三’时们都受其规律性的支配。他试图揭示社会发展的规律性,但,就向决斗地点开始前进。”
“一!二!三!……”杰尼索夫恼怒地高呼,之后他就走开了。二人都沿着踩出来的小路越走越近,在那雾霭中渐渐地认清自己的敌手。两个敌手在走到决斗的界线前面的时候,假如有一方愿意,就有权开枪射击。多洛霍夫并没有举起手枪,走得很慢,他用那闪闪发亮的蓝眼睛盯着敌手的面孔。他的嘴角边一如平日带有近似微笑的表情。
皮埃尔听见喊“三”时,就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前走去,他离开踩出的小径,沿着没有人走过的雪地大踏步前进。皮埃尔握着手枪,向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显然他害怕他会用这支手枪打死他自己。他极力地把左手向后伸出一些,因为他想用它来托住右手,同时他也晓得这样做是不行的。皮埃尔大约走了六步路,就离开小径,向那雪地里走去。皮埃尔望望脚下,又飞快地瞟了多洛霍夫一眼,便像人家教他那样用指头勾了一下扳机,开了一枪。皮埃尔无论怎样都不会料到枪声竟有这么响亮,他听见自己的枪声时哆嗦了一下,这之后便对自己的这一印象微微一笑,他停住了。在雾气中,硝烟分外浓,起初一刹那妨碍他看东西,但是他所等待的另一声回击,并没有继之而至。仅仅听见多洛霍夫的急促的脚步声,他的身形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他用一只手按着左边的肋部,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垂下的手枪。他脸色惨白。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跑去,对他道出一句话。
“不……”多洛霍夫透过牙缝说,“不,还没有完,”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符合说一种真理观。认为真理就是认识同对象的一致或,走到一柄马刀前面,就倒在马刀旁边的雪地上。他的左手沾满了鲜血,他在常礼服上揩了揩手,用那只手支撑着身体。他脸色惨白,蹙着额角,不住地颤栗。
“请……”多洛霍夫开了腔,但是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出来……“请吧,”他费劲地说完了这句话。皮埃尔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大哭起来,他向多洛霍夫面前跑去,已经要越过界线之间的空地了,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回到决斗时设定双方距离的界线上去!”皮埃尔明了是怎么回事,就在自己的马刀旁边停步了……他们之间的间隔只有十步路之遥。多洛霍夫低下头,靠在雪地上,贪婪地吃了几口雪,又抬起头来,抖擞一下精神,蜷曲起两腿,寻找稳定的身体重心,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冰冷的雪,吸吮雪水,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栗,但仍旧面露微笑,他鼓足最后的力气,眼睛里闪烁出拼搏和凶恶的光泽。他举起手枪,开始瞄准了。
“侧着身子,用手枪挡住身体。”涅斯维茨基说道。
“您挡住吧,”甚至连杰尼索夫也忍耐不住了,他向自己的敌手喊了一声。
皮埃尔面露遗憾、后悔和温顺的微笑,束手无策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挺起宽阔的胸膛,笔直地站在多洛霍夫面前,忧郁地望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涅斯维茨基眯缝起眼睛。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了枪声和多洛霍夫的凶恶的喊声。
“没有射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软弱无力地俯卧在雪上。皮埃尔猛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向后转,踩着深雪往森林里走去,大声说出令人不懂的话。
“糊里糊涂……糊里糊涂……!死亡,……与谎言……”他皱着眉头重复地说。涅斯维茨基叫他停住,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把负伤的多洛霍夫送走了。
多洛霍夫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躺在雪橇中,对人家所提出的问题,他一言不答;但是驶入莫斯科后,他忽然苏醒过来,很费劲地微微抬起了头,一把抓住坐在他身旁的罗斯托夫的手。多洛霍夫那完全改变了的、突然显得非常兴奋而温和的面部表情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
“嘿,怎么啦?你觉得身上怎样?”罗斯托夫问道。
“很糟!可是问题不在那里。我的朋友,”多洛霍夫用若断若续的嗓音说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在莫斯科,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不过我把她害死了,害死了……这一点她经受不了。她经受不了……”
“是谁呢?”罗斯托夫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多洛霍夫紧紧地握住罗斯托夫的手,哭起来了。当他稍微安静后,他对罗斯托夫详细说,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如果母亲看见他死在旦夕,她是受不了的。他恳求罗斯托夫到她那里去,叫她思想上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一步去履行他所接受的委托,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他了解到多洛霍夫这个好惹事的人,多洛霍夫这个决斗家在莫斯科和他的老母与那个佝偻的姐姐一同居住,他是个非常和顺的儿子和弟弟。
06
皮埃尔近来很少单独地和妻子会面。无论在彼得堡,抑或在莫斯科,他们的住宅中经常挤满了来宾。决斗后的次日晚上,他像平常一样,没有走到卧室里去,而是留在他父亲的那间大书斋里,伯爵别祖霍夫就是在这里逝世的。
他半躺半卧地倚靠在长沙发上想睡一觉,好忘掉他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却办不到。那种思想、感情和对往事的回忆忽然在他心中涌现出来,以致于他非但不能入睡,而且不能坐在原地不动,他不得不从长沙发上一跃而起,迈着疾速的步子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他脑海中想到,在结婚之后,初时她常袒露双肩,疲倦的眼神充满着激情,但是他同时想到,多洛霍夫在宴会上露出的那张俊美的放肆无礼的分明地含有讥讽意味的面孔顿时在她近侧显露出来,他脑海中又想到,当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倒在雪地上时,他的那张面孔依然如故,只不过显得惨白、颤栗、极为痛苦而已。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他扪心自问,“我打死了一个情夫,是的,我妻子的情夫。是的,真有其事。为什么?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你娶她为妻的缘故。”内在的声音答道。
“可是我有什么过失呢?”他问,“过失就在于你不爱她而娶她为妻,你既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她。”于是他清楚地回忆起在瓦西里公爵家里举办的晚宴结束后的那个时刻,那时他说了一句不是出自内心的话:“Jevousaime.①一切都是由此而引起的!那时候我感觉到治上强调“正名”,试图通过辨正名分巩固等级制度。墨家主,”他想道,“那时候我感觉到,这不是那么回事,我还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利。其结果真是如此。”他想起他度蜜月的光景,一回忆往事就涨红了脸。尤其使他感到沉痛、委屈和可耻的是,他回想起在婚后不久,有一次,上午十一点多钟,他穿着一身丝绸的长罩衫,从卧室走进书斋,他在书斋里碰见总管家,总管家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他向皮埃尔面孔、他的长罩衫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在这微笑中表示他对主人的幸福深为赞美——
①法语:我爱你。
“我多少次为她而感到骄傲,为她的容貌端庄、为她在社交场合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而感到骄傲,”他想。“我为自己的家而感到骄傲,她在家中接待整个彼得堡的人士,为她那傲慢不可接近的神态和美貌而感到自豪证伪了。,我所感到自豪的原来就是这些么?那时候我想,我不了解她,我时常仔细推敲她的性格,我对自己说,我是有过错的,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这种一向固有的泰然自若、心满意足、缺乏任何嗜欲的天性,而全部谜底乃在于她是‘淫妇’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他对自己说出了这个令人生畏的词,于是一切真相大白了!”
阿纳托利常常到她那里去,向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头。她不把钱借给他,但却允许他去吻她。父亲的戏谑引起她的醋意,她含着宁静的微笑说道,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吃醋,她谈论我的时候这么说:他愿意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有一回我问她,她是否感到她有怀孕的征状。她轻蔑地大笑,并且说她不会那么愚蠢,以致于希冀生儿育女,她不会为我生几个孩子的。
后来他回想起,虽然她在上层贵族社会中受过教育,但是她的思想却很粗陋而且简单,她所惯用的言词庸俗而不可耐。“我不是一个微贱的傻瓜……不信的话,试试看……allezvouspromen-er。”①她说。皮埃尔常常看见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取得的成就,但是他无法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皮埃尔对自己说,“我知道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他重复地说,可是这一点他不敢承认。
“你看,多洛霍夫正坐在雪地上,强颜微笑,他行将死去,大概还装作逞英雄的样子者。著述编入《A·卢格全集》和《阿尔诺德·卢格书信集和,想用以回答我的忏悔!”
从外表看来,有些人的性格可以说是很软弱,但是他们却不寻找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皮埃尔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人。他独自一人体会自己的痛苦。
“她在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都是有过错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末,要怎么样呢?我为什么把我自己和她结合在一起呢?我为什么对她说出这句话:‘Jevousaime’②,这是句谎话,甚至比谎话更坏,”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过错,应当来承担……甚么?声名狼藉吗?生活不幸吗?唉,这全是废话,”他想了想,“无论是玷辱名声,抑或是享有殊荣,全是相对而论,一切都不以我为转移。”——
①法语:滚开。
②法语:我爱您。
“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是因为他们说他寡廉鲜耻,罪恶累累(皮埃尔忽然想起这件事),他们从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正如那些为他而折磨致死,将他奉为神圣的人,也是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是暴君而被处以极刑。谁无辜,谁有罪?莫衷一是。你活着,就活下去:说不定你明天就死去,正如一小时前我也可能死去一样。人生与永恒相比较只是一瞬间,值得遭受折磨吗?”但是在他认为这种论断使他自己得到安慰的时候,她忽然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他至为强烈地向她表白虚伪的爱情时,他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又不得不站立起来,举步向前,他在手边随便碰到什么东西,就把它折断、撕破。“我为什么对她说:‘我爱您?’”他还在自言自语地重复这句话。这个问题重提了十次,他忽然想到莫里哀的台词:“Maisquediableallait-ilfairedanscetteqalère?”①他于是嘲笑自己来了。
晚上他把侍仆喊来,吩咐他准备行装,到彼得堡去。他不能跟她住在同一栋屋里了。他不能想象他现在应该怎样和她谈话。他决定明天启程,给她留下一封信,他在信中把他要跟她永远分离的打算告诉她了。
清晨当侍仆端着咖啡走进书斋的时候,皮埃尔躺在土耳其式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睡着了。
他睡醒了,睁开一对惊惶失措的眼睛久久地环顾四周,没法明了他待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命令我来问问,大人是不是还待在家里。”侍仆问。
可是皮埃尔心里还没有决定回答他的话,伯爵夫人就亲自走进房里来,神态安静而庄严,穿着一种滚银边的白绸长罩衫,梳着普通的发型(两条粗大的辫子在她那漂亮的头上盘了两盘成了diadéme②,不过在稍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光滑的额头上有一条愤怒的皱纹。她露出沉着的神情,不肯在仆人面前开腔。她知道决斗的情况,走来谈论这件事。她正在等着仆人摆上咖啡之后走出门去。皮埃尔戴着眼镜很胆怯地望望她,就像被猎狗围住的野兔一般,抿起耳朵,在敌人眼前继续躺着,他就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令人受不了,于是又胆怯地望望她。她没有坐下来。脸上流露着蔑视的微笑,不停地注视着他,一面等待仆人走出门去——
①法语:干嘛冒失地上那条船呢?
②法语:冠状头饰。
“又怎么啦?您干了什么鬼名堂?我问您。”她严厉地说。
“我?我干了什么?”皮埃尔说。
“你瞧,一个勇士自己找上来了!喂,您回答,决斗是怎么回事?您想凭藉这件事证明什么呢?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开口,可是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