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德烈公爵有机会指导年轻人并且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取得成就的时候,他就显得特别高兴了。因为高傲自负,他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却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去接近那些获得成就并且吸引他的人。他很乐意一手包办鲍里斯的事,于是就和他一起到多尔戈鲁科夫公爵那里去了。
当他们走进二位皇帝及其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军事会议就是在这天举行的,军事参议院的全体议员和二位皇帝都参与会议。军事会议反对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两位老人的意见,决定立刻发动进攻,和波拿巴大战一场。安德烈公爵在鲍里斯陪伴下来到皇宫寻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了。大半营的人员为青年党今天胜利举行的军事会议而陶醉。一些行动迟慢的人员建议等待时机,暂不发动进攻,他们的呼声被人们异口同声地压住了,他们的论据已被进攻有利的无容置疑的证据所驳斥,会议上谈论的行将发生的战斗,无可置疑的凯旋,似乎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已经逝去的往事。我方已拥有各种有利的因素。雄厚的兵力,毋可置疑优越于波拿巴的兵力,已经集结于某一地区。两位皇帝亲临督阵。军心受到鼓舞,官兵急切地想投入战斗。指挥部队的奥国将军魏罗特尔对要采取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一目了然(旧年奥国军队碰巧在行将与法军交锋的战场举行过演习),对毗连前沿的地形也十分熟悉,而且都一一详载于地图。显然,波拿巴狂怒起来了,但却未采取任何行动。
多尔戈鲁科夫是个最热心地拥护进攻的人,他刚从委员会回来,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精神饱满,为赢得胜利而感到骄傲。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所庇护的那个军官,但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却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紧紧地握了一下鲍里斯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显然他没法忍耐下去,要把这时候使他最感兴趣的想法表白一下,他于是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起法国话来了。
“嗬!我亲爱的,我们经受了怎样的战斗考验啊!但愿上帝保佑,日后的战事同样会胜利结束。不过,我亲爱的,”他若断若续地兴致勃勃地说,“我应当在奥国人面前,特别是在魏罗特尔面前承认我的过错。多么精细,多么周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详情细节都要有先见之明啊!不过,我亲爱的,比我们目前更为有利的条件是无法故意虚构出来的。奥国人的精密和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所向无敌,您还要怎样呢?”
“要是这样,发动进攻是最后的决定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您是否知道,我亲爱的,我似乎觉得,波拿巴简直白费口舌。您知道,今日收到他给皇帝寄来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真有这么回事!他究竟写了什么呢?”博尔孔斯基问道。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其目的只是赢得时间。我对您说,他落在我们手上了,这是真话!可是至为有趣的是,”他忽然和善地笑了起来,说道,“无论怎样也想不出用什么称呼给他回信。如果不把收件人称为执政官,当然也不能称为皇帝,我觉得可以把他称为波拿巴将军。”
“但是,不承认波拿巴是皇帝和把他称为将军,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问题就在那一点上,”多尔戈鲁科夫飞快地说,他一面发笑,一面打断他的话。“您可认识比利宾,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建议这样称呼收件人:‘篡夺王位者和人类的公敌’。”
多尔戈鲁科夫愉快地哈哈大笑。
“再没有别的称呼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比利宾毕竟想出了一个用于通信的头衔。他是一个既机智而又敏锐的人……”
“可不是?什么头衔?”
“法国政府首脑,Auchefdugouvernementfrancais,”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又高兴地说。“很妙,是不是?”
“很妙,他可真会很不乐意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噢,会很不乐意的!我的哥哥认识他,我哥哥不止一次在他(当今的皇上)那里用膳,那时候他们都在巴黎,我哥哥对我说,他没有见过比波拿巴更加机灵而且敏锐的外交家。您知道,他是一个既有法国人的灵活,又有意大利人的虚情假意的外交家!您知道他和马尔科夫伯爵之间的趣闻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人擅长于同他打交道。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不可言!”
喜欢谈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把脸转向鲍里斯,时而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叙述波拿巴试图考验一下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波拿巴在他面前故意扔下一条手绢,他停步了,瞪着眼睛望着他,大概是等待马尔科夫帮忙,替他捡起手绢来,马尔科夫马上也在身边扔下一条自己的手绢,他捡起自己的手绢,没有去捡波拿巴的手绢。”
“Charmant.”①博尔孔斯基说道,“公爵,请您听我说,我到您这里来是替这个年轻人求情的。您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①法语:妙不可言。
可是安德烈公爵来不及把话说完,就有一名副官走进房里来,喊多尔戈鲁科夫去觐见皇帝。
“唉,多么懊恼!”多尔戈鲁科夫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您知道,我为您和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办到由我决定的一切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他带着温和而诚挚、活泼而轻率的表情,再一次地握握鲍里斯的手。
“可是你们都明白,下次再见吧!”
鲍里斯感到,这时候他正处在当权的上层人士的控制下,他想到要和这些当权人士接近,心里十分激动。他意识到他自己在这里要跟那指挥广大群众活动的发条打交道,他觉得他在自己的兵团里只是群众之中的一个唯命是从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他们跟在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后面来到走廊上,遇见一个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多尔戈鲁科夫正是走进国王的这道房门的)身材矮小的穿着便服的人,他长着一副显得聪颖的面孔,颌骨明显地向前突出,不过无损于他的面容,它反而使他赋有一种特别灵活的面部表情。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就像对自己人那样,对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他用他那冷淡的目光开始凝视安德烈公爵,一面径直地向他走去,看样子他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行礼,或者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让路,他脸上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于是这个年轻人转过身去,紧靠着走廊边上走过去了。
“他是谁呀?”鲍里斯问道。
“他是个最出色的,但却是我最厌恶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正是这些人,”他们走出皇宫时,博尔孔斯基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正是这些人来决定各族人民命运的。”
翌日,部队出征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之前,鲍里斯既来不及访问博尔孔斯基,也来不及访问多尔戈鲁科夫,他在伊兹梅洛夫兵团还呆了一段时间。
10
十六日凌晨,尼古拉·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队伍的杰尼索夫所指挥的骑兵连从宿营地点启行,参与一次战役,据说,骑兵连追随其他纵队之后已骑行一俄里左右,在大路上遇阻,停止前进了。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兵、第一第二骠骑兵连和配备有炮队的步兵营从他身边向前推进。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二位将军偕同副官骑着战马走过去了。像从前那样在战斗前所经受的恐惧、他用以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斗争、他以骠骑兵的姿态在这次战役中荣立战功的理想,这一切成了泡影。他们的骑兵连被留下来充当后备,尼古拉·罗斯托夫愁闷地过了一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面的枪声、“乌拉”声,他看见从前线送回的伤兵(他们为数不多),最后他看见,数以百计的哥萨克在中途押送一队法国骑兵。显然这次战斗结束了,显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但是可谓马到成功。前线回来的官兵述说辉煌的胜利、维绍市的攻克、整整一个法国骑兵连的被俘。在一夜的霜冻之后,白昼的天气明朗,阳光灿烂令人愉快的秋日和胜利的佳音融合为一体了,不仅是参加战斗的官兵传播胜利的佳音,而且那些骑着战马在罗斯托夫身边来回地奔走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的面部表情也透露了这个消息。这就使得尼古拉的内心疼痛得更为剧烈,他徒然地经受了一次战斗前的恐惧,在这个愉快的日子他消极无为。
“罗斯托夫,请到这里来,我们干一杯,解解愁吧!”杰尼索夫喊道,在路边上坐下来,他面前摆着军用水壶和下酒的冷菜。
几个军官在杰尼索夫的路菜筒旁边围成一圈,一面用冷菜下酒,一面聊天。
“瞧,又押来一个啊!”有一名军官指着由两个哥萨克兵步押送的一个被俘的法国龙骑兵时,说道。
其中一人牵着一匹从俘虏手上夺来的肥大而美丽的法国战马。
“把这匹马卖掉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大声喊道。
“大人,好吧……”
军官们站立起来,把几个哥萨克兵和一个被俘的法国人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挺棒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国口音说法国话。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听见法国话,就忽而把脸转向这个军官,忽而把脸转向那个军官,匆促地讲起话来。他说本来抓不到他,他被人抓到不是他的过错,而是那个派他去取马被的Lecapoval(班长)的过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呆在那里了。他在每句话上补充一句话: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
cheval,①一面抚摩自己的马。由此可见,他不太明白,他置身于何处。他时而认为他被俘的事是可以原谅的,时而以为自己的首长就在面前,并且向首长表白他那大兵的勤恳和对执勤的关心。他把我们感到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气氛带到了我们的后卫部队——
①法语:怜悯怜悯我的小马吧。
几个哥萨克卖掉一匹马,挣到两枚金卢布。罗斯托夫收到家中寄来的钱,现在是军官中的一个最富有的人,他买下了这匹马。
“Maisqu’onnefassepasdemalamonpetitcheval”①当这匹马转交给骠骑兵后,阿尔萨斯人和善地对罗斯托夫说——
①法语:可得怜悯怜悯小马啊。
罗斯托夫面露笑容,安慰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了。
“喂,喂,走吧!”哥萨克兵说道,一面触动着俘虏的手臂,要他继续向前走。
“国王!国王!”忽然,骠骑兵之间传来一阵呼喊声。
大伙儿开始跑步,手忙脚乱,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的大路上有几个戴着白色帽缨的渐渐驰近的骑者。大伙儿呆在原地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不觉得,他是怎样跑至原处并且骑上战马的。他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而产生的遗憾、他在看腻了的人们中间产生的枯燥情绪霎时间消失殆尽,一切只顾自己的想法也转瞬间消逝了。一种因为国王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国王行将驾临而获得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他的驾临。他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渐渐驰近的骑行者的得得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国王的驾临,他的四遭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而且更加带有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这轮太阳离他越来越近,它在自己的四周放射出温和的壮丽的光芒,他终于觉得他自己已被这种光芒笼罩住了,他听见国王的声音,这种既温和而又平静,既庄严而又纯朴的声音。正与罗斯托夫的预感相符合,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了,并且在这一片沉寂中可以听见国王的声音。
“LeshuzavdsdePavlograd?”①他疑惑地说。
“Larèsrve,sire!”②可以听见某人回答的语声,在那个非凡的人说了“LeshuzaidsdePanluqvad?”这句话之后,这个人的回答的语声是多么平凡——
①法语:是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吗?
②法语:陛下,是后备队啊。
国王走到罗斯托夫附近的地方,停止脚步了。亚历山大的气色比三天前检阅时更加好看。这张面孔焕发着欢乐的青春的光辉,这种纯洁无瑕的青春的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儿童爱玩爱闹的样子,而这毕竟还是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的眼睛偶而打量骑兵连,他的目光和罗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充其量凝视了两秒钟。国王是否明了罗斯托夫的心态(罗斯托夫觉得他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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