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尼索夫蹙起额角,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罗斯托夫问道。
“七块新币,三块旧币。”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
“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罗斯托夫涨红着脸说道。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
“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末,我真会生气的。
说实在的,我有钱哩。”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罗斯托夫,你把它搁在那儿呢?”
“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啊。”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了,钱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丢掉了?”罗斯托夫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好像枕珍宝那样,把它枕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道。“我把钱包搁在这儿。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
“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就还在哪儿。”
“可是,没有钱包啊。”
“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哪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罗斯托夫说道,“其实我记得,我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翻遍了,就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掉过头来望了望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瞬即低垂下来。原先憋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道。
“喂,你这个玩鬼的东西,转身就去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姿势,向仆役身上扑将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们一个个都要挨打。”
罗斯托夫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制服上衣,扣上佩带的马刀,戴上制服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推到墙上乱撞几下。
“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罗斯托夫说道,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思忖了片刻,显然他明白,罗斯托夫在暗示什么,于是就抓住他的手。
“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决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么?”他声音颤栗地说道,“除我而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
“老爷不在家哩,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
“不,没什么。”
“早来片刻,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顺路回家,骑了一匹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酒肆,军官们常来光顾。罗斯托夫来到了酒肆,他在台阶旁望见了捷利亚宁的座骑。
中尉坐在酒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竖起了两撇眉毛。
“嗯。”罗斯托夫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这个字,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下来。
二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可以听见刀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中尉吃饭时吧答吧答的声音捷利亚宁吃罢早餐,从他荷包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扬起眉尖,把钱交给侍从。
“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罗斯托夫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
“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嗓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乱转,老是竖起眉尖,把钱包交给他。
“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了。“小伙子,瞧瞧。”他补充一句话。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望了望,又望了望钱包里的钱,还望了望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
“如果我在维也纳,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罗斯托夫默不作声。
“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说下去,“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罗斯托夫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紧腿裤的口袋里,随便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他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望了望罗斯托夫的眼睛。有一线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有如闪电迸发的火星似地投射到罗斯托夫的眼睛中,反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
“请到这里来,”罗斯托夫说道,一把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了。“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
“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宥。罗斯托夫听见他的话语声,心中的狐疑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这个站在他跟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罗斯托夫说道。
“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颤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转,只是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瞥视罗斯托夫的面孔;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
“伯爵!……您不要糟蹋年轻人吧……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桌上,“我有年老的父亲和母亲!
……”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来,一句话没说,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但是他在门旁停步了,往回头路上走去。
“我的天啊,”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向一名士官生近旁走去,说道。
“您别触动我,”罗斯托夫避开时说道,“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他扔出了钱包,便从酒肆中跑出来。
05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谈。
“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口髭浓重,大脸膛上布满着皱纹。
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二度因赔偿名誉而贬为士兵,但两次恢复原职,又升为上尉。
“任何人说我撒谎,我都不容许!”罗斯托夫高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就说他撒谎。事情始终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关进牢房也行事、人民为政之三宝,肯定“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任何人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认为自己不屑于同我决斗,那末……”
“老兄,请您等一等,听我说吧,”骑兵上尉用那男低音打断他的发言,一面悠闲地捋顺他那长长的胡髭,“您在旁的军官面前对团长说有个军官行窃……”
“在旁的军官面前谈起这件事情,我是没有过错的。也许不应当在他们面前谈到这等事,但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来当骠骑兵,就是因为骑兵队里根本用不着讲究细节的缘故,可是他竟然说我撒谎……那末就要他同意和我决斗……”
“这些话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个懦夫,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士官生向团长提出决斗,这像什么话?”
杰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髭,面色阴沉地静听发言,显然他是不愿意参与这次谈话的。他对骑兵上尉的发问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这种下流话,”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波格丹内奇(团长叫做波格丹内奇)把您遏止住了。”
“没有遏止,而是说我扯谎。”
“得了吧,您竟对他说了这么多傻话,理应道歉。”
“决不道歉!”罗斯托夫高声喊道。
“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严肃而冷漠地说,“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愿意在团长面前,而且也不愿意在整个兵团面前,在我们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应当仔细想想,请别人指教一下,应当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军官们面前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而团长现在该怎么办呢?把这名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兵团吗?因为一个恶棍而使整个兵团名誉扫地吗?在您看来,这样做行吗?在我们看来,这样不行。波格丹内奇真有两下子,他说您扯谎。听起来虽不悦耳,但是毫无办法啊,老兄?是您自己乱冲的。现在大伙儿都想暗中了结这个案子,您却因为骄傲而不愿意道歉,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叫您多值一会儿班,您就感到气恼,干嘛您不能向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军官道歉?不管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毕竟是个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气恼;玷污兵团,您不在乎嘛!”骑兵上尉的声音颤栗起来,“老兄,您在兵团中没有呆上几天,今天呆在兵团里,明天就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别人说的话:保罗格勒兵团中的军官们中竟有窃贼!我们可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杰尼索夫,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杰尼索夫总是沉默不言,也不动弹,有时候用他那乌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望罗斯托夫。
“骄傲对您是很宝贵的,您是不愿意道歉的,”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这些老年人,因为是在兵团里成长的,所以死也应该死在兵团里。总之,在我们心目中,荣誉是宝贵的,这一点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这是多么可贵,老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您以后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始终要把实话说出来。很不好!”
骑兵上尉于是站起来,把脸转过去不理睬罗斯托夫。
“说实在的,真了不起!”杰尼索夫一跃而起,说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上白里透红,焦虑不安,他时而望望这个军官,时而望望那个军官。
“不是,先生们,不是……您甭以为……我十分明了;您对我抱有那种看法是毫无根据的……我……为我自己……为兵团的光荣……不是么?我要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团旗的光荣对我也是……嗯,说实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有罪,全是我的不是!……您还要怎样呢?
……”
“伯爵,就是这样的。”骑兵上尉转过脸来喊道,他伸出他那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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