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躲在靠窗的写字台的幽暗角落里。
“你说该怎么办?”杰尼索夫说。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说。
“情况是这样。”皮埃尔没有坐下就开始讲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时又停下,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一边很快地打着手势。“彼得堡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皇帝不过问任何国家大事。他已完全陷入了神秘主义之中(而无论何人迷信神秘主义,皮埃尔都是无法容忍的)。他只图清静。而只有那些丧尽天良、寡廉鲜耻的人,如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之流,尽干伤天害理的事,乱砍乱杀,祸国殃民,才能使他得到清静……如果你不亲自来抓经济,只贪图安宁,那么你的管家越厉害,你的目的就更容易达到,你同意吗?”他问尼古拉。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尼古拉说。
“咳,整个国家要崩溃了。法庭里盗窃案数不胜数,军队里只有鞭笞,出操,屯垦,人民在遭受苦难,教育遭到扼杀。新生的事物,正统的事物都遭到摧残和压制。大家都明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弦绷得太紧就会绷断的。”皮埃尔说(自有政府以来,人们在观察政府行为时都这么说)。“我在彼得堡只给他们说了一点。”
“对谁说?”杰尼索夫问。
“这您知道,”皮埃尔皱着眉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
“就是对费奥多尔公爵和他们那一帮人说。奖励教育事业,热心支持慈善事业,这固然很好,但也只是用心良好而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更需要另外的东西。”
尼古拉这时才发现他的小侄儿在场,就沉下脸朝他走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让他待在这里吧!”皮埃尔抓住尼古拉的手臂,又说:“我对他们说,那样是不够的,现在需要另外的东西。大家都在等待着,弦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当大家都在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变革时,就需要更多的人,更加加强团结,紧密携手,共同努力,来抗御那将要来临的灾难。年富力强的人都已经被拉过去了,蜕化变质了,腐化堕落了。有的沉湎于女色,有的醉心于名位,有的追求金钱和权势,都投奔到那个阵营去了。像你我这样有独立人格的人,自有主见的人就根本找不到了。我说,要扩大我们的社会圈子。我们的口号是: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的道德,而应要独立和行动。”
尼古拉从侄儿身边走开,忿忿不平地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听皮埃尔谈着,他不以为然地干咳着,眉头越皱越紧。
“那么,这些行动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喊叫道。“你对政府又是抱什么态度呢?”
“抱这样的态度!协助的态度。如果政府允许我们的组织也无需保密。我们的组织不仅不同政府作对,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保皇派。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绅士组织。我们的目的是不让普加乔夫来杀害你我的子孙,不让阿拉克切耶夫把我送到屯垦区去。我们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为了大众的安全才携起手来为了共同的目的而奋斗。”
“是的,但是秘密组织总是敌对的、有害的,只能产生恶果。”尼古拉说。
“为什么?难道拯救欧洲的道德联盟①(当时还不敢妄想俄国能拯救欧洲)有什么害处吗?道德联盟是一种美德的联盟,那就是爱,那就是互助,就是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扬的东西。”
娜塔莎在谈话中间走了进来,愉快地看着她丈夫。并不是丈夫的谈话本身使她高兴。她对丈夫所谈的事不感兴趣,他讲的这些,她早就知道了(并且她知道皮埃尔所讲的都是他内心里的想法),但是当她看到他兴高采烈、神采奕奕的样子她心里就特别高兴。
这里还有一个被众人所遗忘从翻领里伸出细脖子的孩子,他也是那么兴高采烈、十分激动地望着皮埃尔。皮埃尔的每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指在不安地动着,以致于不知不觉把姑父桌上的火漆和鹅毛笔都捏断了。
“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这就是所谓的德意志的道德联盟,这也就是我所建议的东西。”
“哦,老弟,道德联盟只对吃腊肠的人(德国人)有好处,但是我对它不了解,说也说不清楚。”杰尼索夫大声地断言道。
“到处都很腐败,很糟糕,这个事实我承认,不过对道德联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欢。什么暴动②,什么联盟!无非是要我,完全听你的指挥。”③——
①道德联盟是一八○八年在普鲁士成立的一个秘密政治团体,其宗旨是反对拿破仑的法国,于一八一○年被法国政府下令解散。
②原文为俄语DyEF(暴动)一词与德语bund(联盟)音同。
③原文中用法语:直译为到时候我就是你的人了。
皮埃尔微笑了一下,娜塔莎则放声大笑,尼古拉却把眉头皱得更紧,他开始尽力向皮埃尔说明,不会发生任何变革,他所说的危险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此,皮埃尔作出了相反的论证,由于他的思维能力更强些,思想更敏捷,因而使尼古拉陷于窘境。这就使他更感到气恼,因为他不是凭推理,而是凭比推理更有力的直觉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我要向你说明白,”他站起来说,神经质地把烟斗移到嘴角,又把烟斗干脆扔开。“我无法向你证明。你说我们的一切都腐败了,必须进行一次改革,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你说,宣誓是有条件的,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向你说清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你也知道,但是你们要是组织秘密团体反对政府,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我的职责是维护政府,如果阿拉克切耶夫现在下命令,要我带领一个骑兵连讨伐你们,我就毫不犹豫,立即出动。至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说完这一番话后,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娜塔莎终于打破沉默率先开口。当然,她的发言是替丈夫辩护,而对哥哥则是攻击。她的辩解虽然笨拙无力,但她却达到了目的。于是,交谈又开始了,但已没有尼古拉刚才说完话时那种舌战的敌对气氛了。
当大家都站起来,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走到皮埃尔面前,他脸色苍白,但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皮埃尔叔叔…您……不……要是爸爸活着,他会同意您的看法吗?”他问。
皮埃尔突然明白了,当他在谈话时,这孩子头脑里一定展开过一场特殊的、强烈的感情波澜和复杂的、独立思考的活动。他回想了他所说过的话,后悔不该让孩子听见。但不管如何,他还得回答他。
“我想他会赞成的。”他勉强地答了一句,就走出了书斋。
孩子低下头去,似乎这时他才突然发现,他把桌上的东西弄坏了。他涨红了脸,向尼古拉走过去。
“姑父,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指着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尼古拉气得哆嗦了一下。
“算了,算了。”他把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扔到桌子下面去。显然,他在强压着自己不发脾气,把脸转过去了。
“你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又加了一句。
15
吃晚饭时,大家不再谈论政治和社团,话题一转,大家回忆起一八一二年来,这是尼古拉最喜欢的话题。杰尼索夫开的头,皮埃尔谈到这话题也兴高采烈,特别愉快。后来,这几个亲戚在十分友好的气氛中散去。
晚饭过后,尼古拉在书斋里宽衣,对等候良久的管家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换上睡衣,走进卧室。此时,他发现妻子还坐在写字台旁,她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你在写什么呀!玛丽?”尼古拉问,玛丽亚伯爵夫人脸红了。她有些担心丈夫对她所写的东西能不能理解,会不会赞成?她本来不想让他看她写的日记,现在既然已被他发现,那就顺水推舟,让他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她心中也觉得高兴和踏实。
“这是日记,尼古拉。”她把一本蓝色笔记本递给他看,上面写满了笔迹刚健的字。
“日记?……”尼古拉含着嘲讽的口气说,接过日记本。
日记是用法语写的。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儿子安德留沙睡醒觉却不肯穿衣服,路易小姐派人来找我。孩子既任性,又十分固执。我想吓唬他一下,不料,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就来干我的事,不理他了,和保姆一起帮其他几个孩子穿衣服,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他。他似乎大为惊讶,半天不吭一声。然后,他穿上一件内衣跑到我跟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费了好大劲也没法把他哄好。看得出来,他因为伤了我的心而感到十分难过,晚上,我给他分数单时,他吻着我,又伤心地哭了。只要对他温存体贴,他就能听话。”
“分数单是什么?”尼古拉问。
“我每天晚上根据大孩子们的白天表现,给他们的操行打分数。”
尼古拉看了一下那双凝视着他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接着翻看日记。日记中记下了做母亲的认为孩子们生活中值得重视的情况,从中可以反映出孩子们的性格,并提出教育方法中的一般的看法。尽管记的大部分都是细小的琐事,而做母亲的却不认为这是琐事,连第一次读到日记的父亲也与母亲有此同感。
十二月五日的日记写着:
“米佳吃饭时淘气。爸爸说不给他吃馅饼,后来就没有给他吃。在别人吃馅饼时,他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罚孩子不吃甜馅饼,只能增强他们的贪欲。这一点要告诉尼古拉。”
尼古拉放下日记,看了看妻子。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询问似地望着丈夫,似乎在问他是否赞成她写的日记呢?毫无疑问,尼古拉不仅赞成,而且很钦佩妻子。
“也许用不着这样过分认真,也许完全不用这样做。”尼古拉想。但玛丽亚为培养孩子们的道德品质所作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精神,却使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尼古拉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感情,那么,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之所以如此坚贞、如此自豪和充满柔情地爱着妻子主要是因为她具有一个真诚的内心境界,一个崇高的精神世界,这是他几乎无法达到的,这使他惊叹不已。
他为妻子的聪明才智而感到骄傲,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妻子相比,是大为逊色的,他更感到高兴的是,她不仅身心属于他,而且成了他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完全赞成,完全赞成,亲爱的,”尼古拉意味深长的说。沉思片刻,又补充说:“可我今天表现不好。当时你不在书斋。我在同皮埃尔争论时发了脾气。在那种情况下,没法不发脾气,他简直像个孩子。如果娜塔莎不把他管着,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他去彼得堡干什么……他们在那里组织了……”
“噢,我知道,”玛丽亚伯爵夫人说。“娜塔莎告诉我了。”
“那么说,你已知道,”尼古拉一想起他们的争论就十分激动,他接着说,“他想说服我相信,一切正直人的职责就是去反对政府,并且还要去宣誓效忠新的组织……可惜,当时你不在场。要知道那时他们都把矛头对准了我,包括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娜塔莎太可笑了。要知道平时她把皮埃尔管得很紧,但是一开始争论,她一点主见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皮埃尔的话。”尼古拉补充说,他已控制不住要议论议论自己的亲属了。他没想到他说娜塔莎的这番话,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到他对自己妻子的关系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当我对他说宣誓效忠、忠于职守高于一切,他就乱说一通来证明自己见解的正确。真可惜,当时你不在场,要是你在场的话,你会怎么说呢?”
“照我看,你是完全正确的。我对娜塔莎也是这么说的,皮埃尔说,现在大家都在受苦受难,腐化堕落,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人。他的话当然也是对的,”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但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更迫切的责任,这也是上帝给我们的指示,那就是我们自己可以去冒险,但决不能让孩子们也去冒险。”
“就是,就是,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尼古拉附和着说,似乎他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可他还是说要爱他人和基督教,而且这些话都是当着小尼古拉的面说的,这孩子偷偷地溜进书斋,把东西都弄坏了。”
“唉,尼古拉,你知道,这孩子总是让我耽心,”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常怕由于自己的孩子而冷落了他。我们大家都有孩子,都有亲人,可是他什么亲人都没有。他老是一个人耽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我看你完全用不着为他而自责。一个最慈爱的母亲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所做的一切,你都为小尼古拉做到了,而且还继续在做。当然,这件事你做得问心无愧,我也感到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