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的各种机能。她需要吃饭、睡觉、思考、说话、哭泣、做事和发脾气等等,只是因为她有肠胃、有头脑、有肌肉、有神经,还有肝脏。她做这一切,不是由于外力推动她去做,不像人在精力旺盛时那样能集中力量来达到一个目的,而不去注意其他目的。她说话,只是因为生理上要让她的肺部和舌头活动活动,她像婴儿一样哭,是因为她需要擤鼻涕,诸如此类。精力充沛的人视为目的的事情,对她来说显然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譬如说,她在早晨或头一天吃了油腻的东西,她就想发脾气,于是她就把别洛娃的耳聋作为她发脾气的借口。
她在屋子另一头对别洛娃小声地讲话。
“今天好像暖和些,我亲爱的。”她低声说。
别洛娃回答说:“是啊!他们坐车来了。”于是老夫人就气愤地抱怨说:“天啊!瞧她真是又聋又笨!”
另一个借口就是她的鼻烟,她嫌鼻烟不是太干,就是太潮,或者研磨得不够细。她发过脾气,脸色就变得蜡黄。使女们一看老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别洛娃又耳背了,或者是鼻烟又太潮了,因此她的脸色又发黄了。就像她需要发脾气一样,她有时也需要动一下她的变得迟钝的脑筋,这里她的借口就是玩牌。如果她需要哭,那么怀念已去世的伯爵就是最好的借口。如果她想要惊恐不安,那么尼古拉的健康问题就可用来借题发挥。她想要说些刻薄的言语,就去找玛丽亚伯爵夫人的岔子。她需要动动发音器官(多半是在晚饭后六七点钟,在阴暗的屋子里),她就对听过多次的家人反复讲同一个故事。
老太太的这种情况全家人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缄口不语,只是尽可能去满足她的愿望。尼古拉、皮埃尔、娜塔莎和玛丽亚之间偶而交换一下眼色,相对苦笑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这些眼色,还暗示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说她已尽了自己一生的职责,他们今日所见到的她已不是完整的她,有朝一日我们大家也会像她现在这样。因此,大家都愿意迁就她,照顾她,并愿为她这个原来很可爱、原来像我们一样充满活力,而今却变得如此可怜的人而克制自己。她不久于人世了①——他们的目光这样说明。
全家只有冷酷的人、愚蠢的人和孩子才不懂这一点,因而对她疏远——
①原文为拉丁文。
13
皮埃尔夫妇来到客厅,恰好碰上老伯爵夫人正在玩牌,以便动一动脑筋,她虽然也像皮埃尔或儿子每次出门回来时那样说:“是该回来了,该回来了,我亲爱的,大家都等急了。回来就好了,谢天谢地。”在把礼物递交给她时,她也是那几句老话:“可贵的不是礼物,亲爱的,谢谢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但这一次皮埃尔来的不是时候,她的牌刚打了一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很不高兴。她打完了牌,才去看礼物。给她的礼物是一只做工考究的牌匣,一只浅蓝色的塞佛尔①盖杯,杯上绘有几个牧羊女。还有一只绘有老伯爵遗像的金鼻烟壶,遗像是皮埃尔约请彼得堡一位微型画画家特意绘制的(伯爵夫人早就想要一只这样的鼻烟壶了)。她此刻不想哭,因此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遗像,然后就摆弄起那个精巧的牌匣来了——
①塞佛尔是法国巴黎西南的一座卫星城,以产瓷器著名。
“谢谢你,亲爱的,你可使我高兴了,”她像往常一样说。
“不过,你总算回来了。这太好了。你媳妇也闹得太不像话了,你真该管教一下你的媳妇,成什么体统。你不在家,她简直要发疯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记不住。”她又重复她那一套话,“你看看,别洛娃,(安娜·拿莫菲耶夫娜)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多好的盒子。”
别洛娃也把礼物夸奖了一番,也称赞了送给她的衣料。
虽然皮埃尔、娜塔莎、尼古拉、玛丽亚伯爵夫人和杰尼索夫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们不愿在老伯爵夫人面前说,倒不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她,而是因为老伯爵夫人在许多方面落后了。如果当着她的面谈话,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过时的问题,有些话还得反复地说,如告诉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结婚了。就这样,她可能还记不住。按照惯例,他们在客厅里围着茶炊喝茶,皮埃尔则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问题,例如瓦西里公爵是否见老,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是否来信问候,是否惦念她等等。这些问题她自己并不关心,别人也不感兴趣……
喝茶的时候这种谁也不感兴趣而又无法避免的问题始终谈个不停,家里的成年人都围着茶炊旁的圆桌喝茶,索尼娅就坐在靠近茶炊的地方。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已用过茶了,他们在隔壁起居室里谈笑风生。这边喝茶时大家都坐在固定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炉边的小桌旁,茶已给他端在桌子上了。老米尔卡是一代名犬米尔卡生的母狗,这只狗的脸上长满白毛,乌黑的两只大眼睛比平时瞪得更大,它这时躺在尼古拉身旁的安乐椅上。杰尼索夫鬈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已花白,他敞开将军服,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身旁。皮埃尔坐在妻子和老伯爵夫人中间。他谈到许多他认为老太太会感兴趣并且听得明白的事。
他谈到外部社会上的事,他也谈到老太太的同辈人,他们当年也确实活跃过一阵子,而现在天各一方,像她一样安度晚年,似乎正在收获着早年种下庄稼的最后一批谷穗。老伯爵夫人认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统的一代。娜塔莎从皮埃尔兴致勃勃的样子看出来,他这一次旅行一定很有趣,才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好把一切都说出来。杰尼索夫不是这个家的成员,他不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说起话来如此拘谨,同时,由于他对现状不满,因此很想了解一下目前彼得堡的情况。于是,他就不断怂恿皮埃尔讲讲谢苗诺夫团刚刚发生的事情,谈谈阿拉克切耶夫的情况,讲讲圣经会①的建立。皮埃尔讲得起劲时,就有点忘乎所以,这时尼古拉和娜塔莎就赶忙把话题转到伊万公爵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上来。
“那么,戈斯涅尔,塔塔利诺娃,还在那么疯疯癫癫地继续干吗?”杰尼索夫问道。
“继续干?”皮埃尔几乎是喊起来了。“他们现在干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劲了。圣经会现在已相当于政府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亲爱的朋友②?”她已喝完茶,看来想在饭后找一个借口发脾气。“你说的政府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①圣经会于一八一二年由戈利津建立,具有一定的政治势力,后因戈利津失势,于一八二六年被尼古拉一世封闭。
②后一分句,原文用的是法语,意为我亲爱的朋友。
“哦,妈妈您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尼古拉插话说,他知道该如何翻译成母亲能听懂的话,“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戈里津公爵创办了一个团体,据说他现在很有权势。”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里津,”皮埃尔脱口而出,“如今大权在手,可他们,看到到处是阴谋诡计,弄得草木皆兵。”
“咳,戈里津公爵有什么错?他德高望重。我以前常在玛丽亚·安东诺夫娜家见到他,”老伯爵夫人生气地说。她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心中的气更大,就接着说:“现在大家都学会了说长道短,妄加评论。圣经会有什么不好?”她站起身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板着脸,朝起居室她的桌旁走去。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传来了隔壁屋里孩子的笑语声。显然,那边一定有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好了,好了!”在一片欢乐声中,小娜塔莎的喊声盖过了所有的人。皮埃尔和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尼古拉交换了眼色,会心地笑了。(皮埃尔一直看着娜塔莎。)
“多么美妙的音乐啊!”他说。
“准是安娜·玛卡罗夫娜的袜子织好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哦,我去看看,”皮埃尔一跃而起,说,“你知道,”他在门口放慢脚步说,“我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音乐?因为它让我知道一切平安。我今天回家,离家越近,就越是耽心。我一走进前厅,听见安德留沙朗朗的笑声,我就知道,孩子们都好……”
“我懂,我懂得这种感情,”尼古拉附和说,“不过,我不用过去了。我知道,她织的袜子太神奇了。”
皮埃尔到孩子们房里去了,那边喊声更高,笑声也更欢了。“安娜·玛卡罗夫娜,”皮埃尔说。“你到这里中间来,听口令,现在我要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就站到这里来,我来抱你。好,一,二,……”传来皮埃尔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默。“三!”屋里传来孩子们的欢叫声。
“两只,两只!”孩子们叫喊道。
他们说的是两只袜子,安娜·玛卡罗夫娜有一个绝招,能用一副针同时织出两只袜子。每次织好以后,她总是得意洋洋地当着孩子们的面,从一只袜子里抽出另一只袜子来。
14
过了不久,孩子们来道晚安。孩子们同所有在座的人一一吻别,男女家庭教师也行过礼,然后就出去了。只有德萨尔和他的学生小尼古拉留了下来。德萨尔低声叫小尼古拉下楼去。
“不,德萨尔先生,我要求姑妈让我留在这儿。①”
小尼古拉同样小声回答说——
①此处字下打黑点表示,原文直接用法语,此处译成汉语。
“姑妈,让我留在这儿吧。”小尼古拉走到姑母面前说。他又兴奋,又激动,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玛丽亚伯爵夫人看了他一眼,对皮埃尔说:
“只要您在这儿,他就不乐意走了……”
“德萨尔先生,过一会我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晚安。”①皮埃尔把手伸给那位瑞士教师,接着含笑转向小尼古拉说:“我们没见过面呢。玛丽亚,他长得真像……”他转身对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是像爸爸吗?”孩子的脸红了,他用敬慕的、明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皮埃尔。皮埃尔向他点点头,又接着谈被孩子打断的话题。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十字布上绣花,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站起来要烟斗抽烟,他又向一直守着茶炊无精打采的索尼娅接过茶,又询问皮埃尔有关这次外出了解到的消息,小尼古拉,这个长着一头卷发的孱弱的孩子,坐在没人注意的一个角落里,双眼闪闪发光,从衣领里伸出细脖子,他的满头卷发的头向着皮埃尔,在偶而体验到某种新的强烈的感情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接着,众人的话题转到当时对最高当局的一些流言,其中包含了大多数人通常最感兴趣的国内政治问题。杰尼索夫因在军界失意而对政府不满,现在听说彼得堡出了丑闻十分高兴,于是对皮埃尔所述情况发表了一通尖刻的评论。
“过去不得不作德意志人,现在就得陪塔塔利诺娃和克律德涅夫人②团团转跳舞,还得捧读艾加特豪森之流的著作。哎,要是把波拿巴那个宝贝放出来就好了,他就会把一切胡涂思想扫除掉,把谢苗诺夫团交给施瓦茨这样的大兵来指挥,成何体统?”他大喊大叫地说——
①此处用法语。“德萨尔先生……晚安。”
②朱丽安·克律德涅夫人(1766~1824),女作家,出生在里加,神秘主义者,亚历山大一世曾一度受过她的影响。
尼古拉虽然不像杰尼索夫那样专门挑毛病,但他仍然认为议论政府可是一件大事情,而甲出任大臣,乙担任总督,皇帝说什么话,大臣说什么话,都是很重大的事。他认为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所以也向皮埃尔询问各种问题。只是他们俩人问到的不外乎一些有关政府高级部门的轶闻。
娜塔莎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和脾气,她看出皮埃尔早想转换话题,看出他早就想倾吐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他这次要去彼得堡,就是想同他的新友费奥多尔公爵一起商量此事。于是她问皮埃尔,他跟费奥多尔①的事怎么样了——
①指十二月党人的革命活动。
“什么事?”尼古拉问。
“也就是那些事,”皮埃尔向四周看了一下,说,“大家都看到,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一切正直的人们都有责任来尽力挽救局势。”
“那么正直的人们该做些什么呢?”尼古拉微微皱起眉头说。“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应该做的是……”
“我们到书斋里去吧,”尼古拉说。
娜塔莎早就想到该喂孩子了,听见保姆叫唤她,就到育儿室去了。玛丽亚伯爵夫人也跟着她去了。男人们走进书斋去,小尼古拉趁姑父不注意,也跟着溜了进去,躲在靠窗的写字台的幽暗角落里。
“你说该怎么办?”杰尼索夫说。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