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而生动地想起他中风的情景,人们搀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中风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有灾祸临头,也因此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边。她没有就寝反对笛卡尔的唯理论和天赋观念论。宣称感觉是认识的唯一,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过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而且痛楚。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永远对任何人也说不出他的心里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样的机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当时为什么我不走进屋里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要说的话。而且当时他在和吉洪的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希望看见我,而我却站在门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们谈话时提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丽莎已经去世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他躺在床上的呻吟声并高声喊叫:‘上帝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去呢?他能把我怎样?我能有什么损失呢?我进去了,也许当时他就能得到慰藉并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地叫出了他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放声大哭起来,流着眼泪,眼泪使她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那已不是她从记事时就认识的、经常从远处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下身去细听他的话、第一次那么近地真切地看见的有着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
“亲爱的。”她重复着。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紧接着,作为应答的是,她的眼前闪现了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着头的面部表情。于是一阵恐惧向她袭来,这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惧。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随时等待着看见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气氛紧紧箝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狂叫一声,挣脱出一片寂静,跑向女仆的住室,迎面碰上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
13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名骠骑军传命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扎地扬科沃出发——试骑一下伊林刚买的马并打听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食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拿破仑的故事,以此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女郎。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他妹妹定过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快要驶入博古恰罗沃时,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沿着有慢坡的高地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到了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涨红了脸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无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答道。
“我骑我的那匹法国马,伯爵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把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叫做法国马。“谁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使别人丢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些脱帽,有些没有脱。这时,从酒馆里出来两个摇摇晃晃的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髭。他俩笑着,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样……”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
那两个醉汉唱着,露出幸福的微笑。
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来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戏谑着,“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小个子农民走近前来,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又加了一句:“是过节吗?”
“老头们聚在一块,商量公社的事。”那个农民回答道,说有就走开了。
就在这时,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人,他们向军官面前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那显然是向他走来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您需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问。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忠顺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醉汉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露出幸福的微笑。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摘下帽子。
“大人,我斗胆打扰您,”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毕恭毕敬地说,但又因这个军官很年轻而多少几分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她欢迎您光临……不知可否,”阿尔帕特奇苦笑着说,“请您走动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缠马似的在他旁边来回晃悠的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很好!看在耶稣的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两个老头,笑了。
“或许这使大人,您,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态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把马卸下来,所以一早就装好了车,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不可能!”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谨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说道。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边走边询问详情。确实,昨天公爵小姐提议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最终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了。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派出人来声称,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阿尔帕特奇出来劝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仍是:公爵小姐不能走,这是有命令的(说话的主要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事事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逃散了,家里响起妇女们的一片哭声。
“我的老天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城时,听到一片感激声。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张皇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激动得断断续续、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相遇具有罗曼谛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民手里,听任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
“她的面貌和神情多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开始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然而,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惑地、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里噙满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那目光是那么明亮,让人忽视了她那并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这里,能够为您效劳,真是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礼一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时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十分珍惜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呀!”公爵小姐突然哭起来。“原谅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14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他看见他心中的英雄——连长完全怀着另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给他们个厉害瞧瞧,非收拾他们不可,这群土匪!”他自言自语地说。
阿尔帕特奇尽力做到不跑,只迈着急速的步子紧赶,勉强追上罗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后,问道。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神色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怒火被白白浪费掉,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斗倒他们较量!”尼古拉一边不知所云地说着(这种没有理智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欲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一边不自觉地迈着急促、坚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定的步子和拧紧的眉头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德龙也这么认为,但当他刚一有所表示时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就开始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你在公社横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的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什么都不准运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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