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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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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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抛锚。用摇杆发动。本来五六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十七八个小时。急得从来

不跟司机翻脸、也轻易不说过头话的我,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找到你这样的人

一起出来执行任务,就算我到霉!”我的确着急。因为通海的同志很可能见我们迟

迟不到,抢先把谭宗三处决了。非常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车终于开进通海军管会大门。司机已经累得连拉手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带着

浑身的泥汤水,跳下车就问快步迎上前来的通海的同志:“谭宗三毙了没有?”他

们反问:“阿要毙?”我再问:“到底毙了没有?”他们继续反问:“到底要不要

毙?”我继续问:“到底是毙了,还是没毙?”他们愣了一下:“华……华东首长

的意见呢……”我一下涨红了脸,跺着脚大声问:“先不要问华东首长的意见。快

告诉我,你们到底毙了谭宗三没有?”

他们说,还没毙。不是说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到了再说吗……

我一下松了口气,对他们吃力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好了。没毙就好。马上带

他来见我……我同时想起,真该泡一杯滚烫的新茶吃吃了。再找一个有盆汤的澡堂

舒舒服服地泡它一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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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已经说不清楚经公馆(如果也能这样称呼它的话)当年所在的确切位置

了。可能在当时还被人称之为辣菲德路的复兴中路上,也可能在宝庆路跟复兴路交

界的善钟路(常熟路)上,也可能在跟复兴路平行的蒲石路(长乐路)上,或者就

在这之间那条不算长的赵主教路(五原路)上。那里的清静,远不止下雨前那一点

沉闷。临街一幢不带花园的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房。山字形的铁皮屋顶高高耸起。

粗扩的木框架被油漆成古老的铁锈色,醒目地裸露在精致的清水红砖墙面上。那是

十世纪时英国王子艾尔弗雷德大帝所拥有的捕鲸船队的颜色。他同时也喜欢把这样

一种厚重的颜色涂饰在金属盾牌上和木制舵轮上。如果再加上门前那两棵几乎已遮

去半条马路的法国梧桐和它们那些数不尽的叶片,即便在没有雨和雾的早晨,你也

会像当年的俞平伯先生那样有感无感地写下这样的文字:

“如果不是为了你,它们为什么还要花花花花地翻动?”

好一个“花花花花”。真是“诗”。

识货的人看得出,这是一幢质量相当不错的房子。但识货的人同样也诧异,能

买得起这种房子的人,居然在装修上如此吝啬,如此不讲排场,连窗帘都是买最便

宜的印花细布回来自家缝制,并永远保持一种半新不旧的样子。包括家具。依然是

当年从常熟乡下运来的那几十件。几乎所有的藤椅都经多次补修,潦白的新皮掺和

在红熟的老皮中间,酷像沧桑老人脸上陡起的白癜疯斑块。只有楼下一间小客厅例

外,因为逢年过节,谭先生板定要亲自到经府来看望尚健在的经老夫人和经老老夫

人,到时候,彼夫人和其他几位至亲朋友,也会跟着一起来。说说话。搓几圈麻将。

热闹一阵。小客厅里特为摆了一套从毛全泰木器店买进的西式红木家具。价钱虽然

辣手,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是行家嘴里那种所谓的“七担重”“老山木”。但除

此以外,楼里每一个角落,的的确确,任何时候都显得似旧非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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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并不是住不起带花园的小洋房,更不是装修不起。可以这样讲,只要他

愿意,不要说一幢两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就是整条由花园洋房组成的大弄堂,他也

买得起。包括弄堂里每一扇黑铁门。铁门里每一座花园。花园里每一棵珍贵的热带

亚热带树种。和喷水池边上每一座希腊式大理石雕像。甚至包括每一幢小洋房里的

每一个大脚的“张妈”和小脚的“李妈”,他都可以统统买下来,而且根本不需要

为此东奔西跑到处托人磕头烧香去拆头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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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楼里曾进过一架钢琴。那时经老夫人还算年轻。琴是老式的德国琴。

带雕花的前撑架。黑色面板上刻着一圈像马蹄莲似的花饰浮雕。这种花饰在任何一

个教堂正墙的门楣上都可看得到,也叫“迎春棒”。调音师说,这琴的音质怎么那

么好,有金属般的亮度。穿透力也老强的。经老夫人说,那当然了,你不看看我花

了啥等样的工夫,几几乎兜遍了上海滩上所有的琴行!但经老先生得知后,立即下

令把琴退掉。理由很简单,谭家还没买钢琴,我们经家怎么可以先买?琴退了。第

二年,谭家买了。也是德国货。而且是三角钢琴。琴凳上蒙着墨绿色的丝绒套子。

乐谱架骨雕般雪白。黄铜螺丝锃亮。经老夫人赶紧去问,现在总可以买了(口伐)?

经老先生说,谭家刚买,侬急啥?一记闷煞。第三年,行市突变,几十家琴行相继

涨价。价钱要比头一年涨两三成。据说到下半年可能要涨四成左右。老夫人实在忍

不住,又去找老先生。老先生长叹一声,指着老夫人的鼻子说,侬是真不懂,还是

假不懂?我不让侬买琴,难道只是因为一点钞票问题?侬不想想,经家能够有今朝,

靠啥?全靠谭家。谭家是我0]经家的一只,“老案”,“总根”。没有谭家就不会

有我们经家的今朝,明朝,后朝。老阿爸临死前,千叮嘱万叮嘱,叮嘱我们不管到

啥辰光,心里一定要摆得平拎得清,千重要万重要,首先一定要护牢这只“案”、

这条“根”。一定要夹起尾巴过日子。永远不可以跟谭家争高低。永远不可以眼热

谭家有的一切。不可以谭家住花园洋房,经家也要去住花园洋房;谭家买钢琴,经

家也一定追着去买钢琴。假如那样,天长日久,一定要出大事情的!一定不会有好

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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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经家小楼里再没响起过钢琴声。从没出现过抽纱的挑花窗帘布。木

框架上的咖啡色油漆永远保持着一种似旧非旧的成色。八仙桌上永远摆着一把乐源

昌铜锡店卖出来的老式锡茶壶。壶盖上永远系着一小串用天台金刚子(菩提子)做

成的念珠。珠串上还坠着一只用罗布泊玛瑙刻出来的“玉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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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夫人赵忆萱觉出,下班回家的经易门,神色相当反常。按过去的习惯,

不管时间多晚,一进家门,放下皮包,接过忆萱亲自送过来的滚烫的毛巾把和刚泡

开的新茶热茶,转身就要去看他种在凉棚下的最心爱的两大棵桶栽桂花了。他对待

这两棵桂花,真好像是一个痴心的父亲对待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宝贝女儿一样。一

天不见,心里就不得过。他常说:“可惜我没有女儿。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让她

取名叫‘桂珍’。”每每听易门这样说,忆萱心里总是十分的歉疚,为自己始终没

能为易门生一个女儿、而且再也不能为他生女儿而歉疚,抱憾。有时甚至十分地痛

心疾首。但那天经易门进得家来,却破天荒地没去看望那两棵桂花。神情尚且有点

发呆,皮包一直不离手;热茶和热毛巾把送到面前,都好像没知觉似的。只是在忆

萱暗示般地提醒了一声之后,才仿佛意识到每日里还有这样一门“必做的功课”未

做,便慌慌地接过茶杯和毛巾把,敷衍两下,就转身上楼去了。

赵忆萱搞不懂了,拿着茶杯和毛巾,在楼梯口看着经易门的背影,半天都没能

从种种不安的臆测和猜度中脱身。奇怪。真正是奇怪。经易门从来不这样惊慌失惜

的。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遇事不慌。坚定不移。这个特点几乎是天生的。你很难

看到他创新一个什么想法,甚至都很少从他嘴里听到什么陌生的新鲜的名词术语。

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不能说他天生就反感这些东西。他实在是没时间去玩弄它

们。也付不起这个代价。十九岁那年,谭老先生就把谭家东西两大管事房之一的西

管事房交给他主理。二十六岁那年,已主政谭家的谭先生又责成他协助父亲、因眼

疾加重而不便管账的经老先生,副理东管事房。谭家门里姓谭的不姓谭的男女老少

有几十上百口,谭家门外直接简接相关的店铺厂家有好几十家。这一切,都需要他

这个二十多岁的人刀刀见血丝丝人扣地运作安排。一点不能差错。差错一点都没法

交代。对于他,一个想法或某种做法,新不新,并不要紧,关键在实用。管用。自

小就有的严格训练,加上天赋本能,使他对那些在实际操作中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

思想和点子,极敏感极能心领神会。记得也特别牢。执行起来特别坚定。即便身处

绝境也轻易不谈放弃,轻易不做妥协,更轻易地不让自己的情绪发生任何一点可让

人觉察的波动。故而,三十三岁的他,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竟都显得那么老成。

平静。让长者感到那么可信。可靠。如果一件事发展到了居然能让他发慌的程度,

那肯定已经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什么事?忆萱想到这里,一口凉气丝丝地涌进心

尖,腿脚也禁不住一阵阵发软,毛巾和茶杯差一点从手里滑脱。

30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昨天经易门去为谭先生抓药,随身还带了一包特地托人从

浦东乡下取来的灶心土和两斤柿饼。这是忆萱为谭先生寻来的一个偏方,说是把柿

饼用浸湿了的绵纸包起来,拌在炒热了的灶心土里,继续炒到绵纸微微发黄,取出

柿子,每天午后服一只,连服一个月,可望止血。贡献秘方的那位老先生还说,

《黄帝内经》和《金匮要略》里都讲到,阳络伤则外溢,血外溢则衄血;阴络伤则

内溢,血内溢则后血。谭先生属“后血”,当是“阴络伤”,所以得午后服药。午

后阳气渐消,阴气渐生。此时服药,同气相求,药力直达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果,也应了“以阴引阳”之义。经易门特别信服中医。他总觉得,谭先生的病完全

是让那些只晓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医们耽误的。

谭府内有自备的“药房”。中药房是早先的车库改的。一平排三间。谭雪俦的

父亲、谭宗三的大哥、谭老先生谭景琦,一生酷爱汽车。酷爱外国名牌轿车。他在

谭家花园里起码盖了五六处这样的车库。去哪个洋行谈生意,谈到后来,很可能一

笔生意也没谈成功,却把对方一辆什么二手车买了回来。还高兴得不行。谭老先生

欢喜汽车,却有个毛病,不管什么名牌货,弄回来,他都要把它们重新油漆一遍,

都要漆上他欢喜的那种深栗壳色。稍稍再带一点红。他要它们跟他厅堂房间里所有

家具的颜色一致起来。家具的颜色,他也只欢喜偏红的栗壳色。这是一种产自国内

云南省扎诺佤雨林里的红木颜色。不是出产在泰国森林里的那种红木。他嫌泰国的

颜色大暗太老。油漆时,他亲自动手。不用喷枪。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乐趣就在

这每一刷子的挥动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带开去之际,颜色被颜色覆盖,

颜色被颜色更替,在覆盖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时,听得出那一阵阵极细腻极粘稠

的吱吱呢呢纠缠绞和混同……这时他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彻心彻肺的通畅

和舒坦……他自认为这方面的技术已经不次于江南造船厂的八级油漆工。有一次,

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的犹太朋友要回美国去打一场遗产官司,把一辆非常名

贵的一九○八年产的福特T型“老爷”车寄放在他这儿。讲好只是寄放。他却忍不住

把人家这辆车也漆成了偏红的栗壳色。他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车只是“寄放”,

自己无权去改变它;也一再提醒自己,这车极为名贵,往它身上乱涂乱抹,最终要

付出极昂贵的代价,而且还会严重伤害朋友间的情谊;有一度他索性用一大块细帆

布把整辆车都盖了起来,让自己“眼不见为净”。但最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熬到

最后一天,他还是把人家这部车给漆成了粟壳色,并准备好了一篇很长的劝诫词,

希望这位朋友能从根本上接受他为他所做的这种“改善”。他反复试读了好几遍,

自觉起码有三处,或三处以上,是被自己的说词打动了的,并挚诚地流下过热泪。

第二天,那位犹太朋友只等轮船一靠码头,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谭家花园,直奔车库

去看望他久违了,的“小宝贝”;一推门,看到“小宝贝”竟被涂抹成了那般可怜

模样,没等谭老先生开口宣读那篇用中英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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