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好像我已经提过许多许多,现在最后……最后……再宽容我一次,最后
允许我再提一次要求。
是这个意思吗?
最后。
骤然间他有点心慌起来。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看守老唐去码头接儿
媳妇的时间。老唐的儿媳妇在南通大生纱厂上班。星期四厂休。星期三晚上回来。
老店总归要到长途汽车站去接。星期四晚上再送她走。老唐的儿子在朝鲜打仗。接
送儿媳妇的事只好有芳老店了。看守管教喜欢跟老唐寻开心。星期五上班时分,大
家总要摁住老唐,在他头上脸上手上脚上,寻出些“伤痕”,然后就逼他“坦白”,
星期四在家里做了啥。为啥挨打、挨了谁的打。极端老实的老唐,总是憋红了脸,
喃喃地回答,还有谁,吃你娘打呗。于是大家就大笑,说,老唐什么时候把儿媳妇
升格当娘了?但今天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总在自己的号于门口转悠?还有其他几
位看守管教,好像都到了下班时间都应该走了为啥还不走?是告别?这几个老看守
都是“留用人员”。都曾偷偷跟他讲过,政府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难道今天他们得
到了什么恶讯?
死倒没有什么。就是五十二岁……还是有点心不甘……就是能让我再回一次盛
桥就好了。他想起自己那个小旅馆。二楼拐弯角上那个空房间。推开落地窗,走上
木板大阳台。能看到许多人家的后院。后院里长着五月槐。远处便是麦田。青的紫
的。五月里还会有那沁香的薄荷。他要把黄克莹接到小旅馆里。他要再一次紧紧地
抱住她。走过那长长的红地毯。走过那闪亮的铜管乐队。走过徐家汇天主堂。唱。
唱。耶稣救救我。耶稣救救我。同时走过十六铺那充满成鱼味道的“弹阶路”(卵
石路)。走进那个雅静小咖啡馆。周存伯考进了华丰航空公司当会计主任。鲰荛跟
小红结婚后三年,病发而不治。三月跟一位亲戚去了香港。张大然好像重新开了一
爿家具店最后他娶的不是跟他相好多年的房东太太女儿,而是房东太太本人。至于
陈实,走过去。不知道出了点什么事,被注销了上海户口,迁移到安徽一个茶林场
劳动。后来在那儿娶了一个小学教师,自己也做了一个小学教师。但他还经常来信
而且只有他还经常来信,经常谈起当年一道收听那未来的躁动的歌曲未来的呼声。
那首教导他们不要在意悲哀的摇滚。Letitbe。后来究竟是动了一下什么那个钢丝
录音机再也收听不到那些古怪遥远未来的声音了呢?他真是怀念那些声音。是的,
不为别的,即便只是为了那些属于未来的声音,也应该多活几年。走出上海去试一
试自己。几十年来,我从来就没有过未来。Letitbe。走过去。穿一件旧衣服。再
穿上那件黑呢大衣。再当着那扑面而来的海风,对着那黑压压一片拥挤着的来看
“县长市县长”的民众,大声宣布,小生家贫本姓洪……
走过去……止住浑身的颤栗……止住脚筋的虚软……抬起沉重的眼皮……Let
itbe,……Letitbe……
尔后,枪声响了。他没听到。只觉被什么猛地击撞了一下。头部哄地一下很热
很红地涌上。就有什么东西往外跑。非常嘈杂的脚步声。一扇很宽厚的门开了。一
长匹暖流从类似玻璃的一大块天幕上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缓……凝
固。
周围真的很美好。天从来没这么蓝过。自己仿佛依靠在一棵翠玉雕砌成的石榴
树上。云彩飞快地从枝桠间掠过。还有蓝色的一团一团的风。树上缀满了晶莹的水
钻和红蓝宝石。他觉得风正在渐渐地吹散自己,从脚部开始。或者换一种说法,自
己正在慢慢地融入这温暖的风团之中,也从脚部开始,并随着这扩散得越来广阔的
风团云团,流进那根浮动着的地平线,就像跌落的瀑布或被吸进漩涡眼中的巨流。
他看见自己被融化成乳白色的雾霭般的清淡。真的很清淡。他甚至特别的自豪。在
风驰电掣般掠过大地上空的时候,他正视了他曾那么熟悉的每一双眼睛。正面地诚
挚地恳谈般地说透了所有的遗恨。但似乎又没有谈到恨。只是说了些展望。无言地
把百年后的展望闪电般浏览。全都有一双温暖的手。统统举起来、仿佛希腊古剧场
两旁的歌队。戴荆冠穿灰袍的男声部和戴桂冠穿白袍的女声部。吟诵一首无字的歌。
缓缓行进。但突然间,心区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强忍住颠踬,从地平线上
抬起头来。这时,他身体的大部都已化成了雾霭,和沼泽草原上的洼地融为一体,
他艰难地抬起那颗仅剩的头颅。这是一颗硕大的黑灰色的头颅,支撑在同样变得十
分粗壮的颈脖子上。
他看见有两个人向他走来。
模模糊糊地很难看得清楚。他最后一次挣扎。一个看清了,是黄克莹。(为什
么不带着她的妮妮?)另一个……就只能凭感觉了。飘飘忽忽的……不知为什么,
这时他居然非常非常希望这另一位是……经易门。是的。他想再看一看他,经易门。
147
我离开通海前,曾特地找了城里几位最有名的老中医,就所谓的“五十二岁”
问题,作了一次专门的咨询。他们不相信。后来我又找了几个西医。也不信。后来
我在人大做“调干生”,跟我们的几个校医也谈过这件事。他们就更不相信了。他
们甚至要追问我这种荒唐言论的来源。我就赶紧走开了。事实上,这几十年,我走
遍大江南北,也真的再没听谁说过谁家的男人一概地活不过多少岁的事。中国男人
的平均寿命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我一直想淡忘了这件“荒唐事”。在
大多数的日子里也的确把它淡忘了。只是有一回,那是在北京。下午五点多钟光景。
冬日的夕阳像一盆被人放凉了的热水懒懒地散着白光。我走过虎坊桥。当时的广安
门内大街还没得到如今的改扩建,依然还是一派北京老城的景象。就像是老上海的
南市区或老北门。曹家渡。但我喜欢北京的南城。从来也没喜欢过什么王府井东单
西单。因为比起上海天津武汉广州繁华的商业街区,它们实在算不了个什么。而老
北京的南城,确确实实是全世界独一份儿的。我从珠市口大街往西来,经过著名的
晋阳饭庄,正要通过虎坊桥十字路口往南拐去,却被一个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哎
哟了一声,回头想跟人理论理论,却见那个撞我的人慌慌地朝我点了一下头便向北
拐了。一面之下,我心里一痉。此人脸熟。肯定在哪儿见过。我正在苦苦追思,那
人却慌慌地向琉璃厂去了。我忙跟了过去。一路走,一路想。心里突然一亮,是他?
“这个人个头虽然不高,穿着固然黯旧,但举止谈吐无一不显示出他内心的清朗和
精细……”是当年谭雪俦画下来,让大家侬样去找的那个?是让那位程宝霖先生暗
暗惊叫,“忙回到自己家里,从阁楼上翻出一部涵芬楼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
套上的灰尘,拿青蓝细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谭先生跟前”,就在卷首画着的那个?
“那个头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叶大人?这些年,我一直在
翻阅《北窗吟稿》。收集着有关中国的地方史料。我熟悉那幅“绣像画”。
拿叶大人的“尊像”和眼前刚见到的那个汉子一比照,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
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这么说,让一百多年前的叶廷眷大人摘去顶戴花翎,脱
去朝服朝靴,再让他换上半新旧的二尺半短打衫裤,活脱脱就是眼前这个故意撞我
一下的“家伙”。
这怎么可能?
他干吗要撞我?是有话要对我说?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定定神,紧紧步子,跟了上去。我想这一回我一定要看个分明,问个清楚。
我不愿让“五十二岁”这样的荒唐说法再在心里搅扰一百年。眼见他走进了一家古
瓷古砚店。这时,我与他相距也就只有十来米八九米了。一会儿工夫,我也追进了
店堂。店堂并不大。他不在。也不见。再回顾四周。仍不见。左找,不见。右找,
也不见。女店家甚至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样的人进过店门,更别说有这样的人出
了后门。因为这家店的后门半个来月前就封死了。只等市政府派古建队来做整条街
的大翻修。
那……人呢?
人呢?
我转过身,突然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后记
后记
写完《木凸》的最后一行字,我曾在自己那间并不算宽裕的书房里徘徊了许久,
说不上是喜是忧,是沉重还是如释重负,只是木然,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真是一旦
分手,却又难舍难离。
当初,《木凸》发表,朋友中就有暗觉“诧异”的:陆天明这家伙往常手里的
活儿挺“慢”。一部二十来万字的《桑那高地的太阳》、三十多万字的《泥日》,
都得花三四年时间经营。这一回,居然在《苍天在上》之后不到一年,就又拿出了
一部三十多万字的《木凸》,真是“一度往常”啊。其实他们有所不知。《木凸》,
原本就写在《苍天》之前。那时间就已经折腾了两年,搞了两稿。后来半中间插进
《苍天》,不得不停下。虽说停下,但只要一有可能,我仍会去“谭家门里”走动,
或窸窸窣窣地翻检,或闭目回顾酝酿,积攒种种与它有关的新的苦恼,或激动,感
喝。再加上最后为定稿而用去的这一年时间,那么,说《木凸》前前后后差不多花
去了我五年时间才终得面世,实在是并不为过。
五年,的确是够慢的了。够折腾的了。而且就像在写《泥日》时一样,除了为
职业所“迫”,不得不写一点。需的电视剧以外,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它们。
在此期间,我再不写其它任何文学类型的文字,稍稍夸张一点说,甚至都再也没有
享受过除睡眠以外的任何一种“休息”、“休假”。我之所以如此地“竭诚”,甚
至可以说“竭诚”到有点“愚驽”的地步,不只是因为我天生就写得“慢”,该着
在一部大作品上多花些时间;主要还是想能写出一点、留下一点“真东西”。我希
望几十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后,人们在非常市场化的奔波喘息之余,假如有兴
趣再来寻索中国文库,再打开《桑那高地的太阳》、《泥日》、《木凸》时,(当
然也包括《苍天》)能发出这样一种感慨:这些作品,每一部都的的确确表现了一
个真正存在过的“中国”,真正发生过的中国人生,蕴有某一类文学家的真诚思索、
竭诚奋挣和探寻。当然也包括此类文学家对语言表述艺术的种种追求和探索。是那
种竭力想体涵巨大历史的真文学。
我做到了吗?
我总在忐忑之中。所以,我时时告诫自己,慢一点没什么,甚至涩一点都没什
么,但一定要真,要深。一定要沉住气。拿出的每一部作品都应该有点新东西。既
不要沿袭了以往的别人,更不要“抄袭”了曾有过的自己。多少总要造出一点“特
色”。也就是说,总还是要在某一点上求得一点突破,起码也应该是对自己某一点
的突破。求得一点真正的进步。就像我在《泥日》后记里曾说到过的那样,不断地
打破那个陈旧的“我”,释放出一个肯定在更新着的、对历史对时代、最终是对人
民负责的真正在独立思考着的“我”。
我做到了吗?
依然是一番忐忑。
警怵。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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