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院两厢排列着一系列县府最重要的科室机构。这些只做粗活的女人要想在众目睽
睽之下穿越这漫长的中院,去接近“谭县长”,不是几乎,而是绝对没有这个可能。
他怎么把她们“搞上手”的?
他为什么要只盯着这样一些女子?
通海县城虽然只有八九万人,在规模上绝对无法跟上海相比。但它建城的历史
却远比上海悠久。地处长江口。可以说代有名人雅士涌现。也出过不少足以传世的
名女子。当时谭宗三即便因为跟黄克莹失和,心里烦恼;退一万步说,按男性社群
中的惯例,要找“精神寄托”,县城里也并不缺少各种有品位的女子包括大家闺秀
和小家碧玉。有洁身自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也有十分开通开明、在交往中
绝不会以结婚来要挟对方的职业女性。还有那种自认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而又
不甘如此、继续在四处出击的“红颜知己”。如此这般,以谭宗三的一切,何至于
要在那样的女人中浪掷自己?
难道真的像北京人说的那样,嗨,您就别想不通了。人家好的就是这一口嘛。
难道……他真是某种心理变态狂患者?
是我把他看得过于简单了?还是过于复杂了?
是我过于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了,还是我还没有在足够细微和深入的程度
上,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
我顿挫。迟疑。并迎着越发密集的雨点走去。
144
谭宗三是那天下午五点得到通知,要给他更换监室的。没有了单独的小院。单
独的铁门。没有了带盖的马桶。双倍的温水。也没有了写字桌和温暖的煤油灯。新
监室只有一个七平方米的窄长的空间。他不知道应把自己的那些衣物放在哪儿。特
别是他还写了一些东西。他自己视之甚为珍贵的东西。押送他到这边监室来的几位
班长都走了以后,他还抱着那一小包东西,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地没能从这突
如其来的打击中回悟过来。我不知道,各位看客是否有这种“被拘留或被感化或被
隔离审查”的经历。只要有一次这种经历的,我相信就一定会记起,在这种情形下,
人的某一部分神经会变得异常地敏感、脆弱。提讯的人脸上多了一丝温和还是少了
一丝温和、在某一个问题上是多问了一句还是少问了一句、问的时候是抬起头问的
还是低着头问的、听的同时是作记录的还是没作记录、作记录时是认真记的还是只
不过勾勾划划在做做样子的……甚至当天的晚饭是早十分钟送来的还是晚十分钟送
来的;你都会十分在意,并都会引发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心理涟漪和排阔而来的情感
震荡。况且,几位班长带他过来时,给他上了手铐(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后来
走的时候,却又没有替他取下这铐子。一开始他还以为他们忘了。他叫了他们一下。
(他以为还像前一阶段似的,甚至还可以跟班长们开开玩笑。)他们没回头。他以
为他们没听见。于是他又叫了声:“张班长……”这一下,无论如何是应该听到了
的。因为“张班长”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还以非常快的速度回过头来斜瞄了他
一眼,尔后,却以更快的速度,走出门去,并以从来没用过的大声,碰上了铁门,
并“咔嚓”一声上了锁。
这就很清楚地表明,他们不是忘了,而是奉命把这副铐子“留”在他手腕上。
这说明什么?
什么?
什么?
他呆住了。
事后我得知,年轻的朱副专员一到通海,一下车,首先就奸污那十几名妇女的
事,提讯了谭宗三,几分钟之内,谭宗三就全部承认了,并在口供笔录上签了字。
副专员拿到这签字后,立即以加急电的形式,向上海局有关领导作了汇报,并下令
马上把谭宗三转移到看管更为严密的监号里。然后才带着他那一个组的人,到小会
议室来听取我的“汇报”。而我那时候,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哩!
我失职。的确是严重失职。
我怎么没想到,他还干了那样一种混帐事情呢?
可是……
可是什么?
还有什么“可是”的?
我匆匆走进谭宗三的新监室。助手在我身后端着一盏煤油灯。陪同我走进监室
的还有那两位大胡子值班看守。谭宗三慌慌地站了起来。脸色显得格外地苍白。怀
里还抱着那一小包东西。即便是这样,他也没忘了惶惶地拉一下袖口,想在我面前
遮掩一下腕子上那副黑黢黢的熟铁锻打的手铐。
“坐……”几秒钟后,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又本能地显露出他那股“文静
的”和“绅士的”风度气派,淡淡地。(虽然多少已有了一点尴尬)笑了笑,先把
那个小包安放到地铺上,然后挺直了一下上身,用友好的(虽然也已多少带上了一
点讨好的)目光,去跟其他那几位打了个招呼。新监室里连一张板凳都没有。坐什
么坐?他很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歉疚地看看我。但看到我一直板着脸,他脸上那
勉强流露的微笑也立即收敛去了。
寂静。大约有几秒钟时间。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匆匆赶来这举动,实在非常可笑。我难道还要责求一
个已被拘禁在押的“人犯”对我完全“真诚老实”?难道我还要对谭宗三说,我对
你如此宽宏大度,你却待我如此不仁不义?我还要责问他什么?他从来没有向我保
证过他在这一方面是“干净的”。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要从这方面去追查他。
不知是因为新监室长久未住人,故而格外阴冷,还是因为当时气氛过于紧张,
我看到他瘦高的身于在昏黄的光影中,嗦嗦地颤栗着。
我知道,这时我说什么都不适当。都可能被多事的人认为我在暗示谭宗三一些
什么,因而汇报到检查组去。还有一点也不是不重要的:不能让这种沉默保持得太
久。太久的沉默也可能被认为一种暗示。于是我什么也没说,赶快退了出来,出了
院门,才回头去对值班看守说了句:“一切都要严格按检查组吩咐的办。不要疏忽
了。”
这时我看到我那个助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概他也一直在为我担着心,至此才
认为我总算把这一件本不该做的事弥补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开饭时分,那两个值班看守中的一个匆匆来找我。替谭宗
三带来一小包东西。我定睛一看,就是昨晚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一小包。我一面拆
包,一面问:“他还说什么来着?”刃
“这家伙昨晚一宿没睡,一直坐在拘留室那张硬板床上,一声不哈地面对着高
高的小窗户发呆。后来又趴在木板床上写了很长时间。今早,天不亮,他就要我把
这一包东西送到你这里来。话嘛,倒是有一句。他说,他实在是对不起您。真的是
非常非常对不起您。”
看来,他已经敏感到,可能要对他进行最后的处决了。这种时候,他会把什么
东西交给我呢?我赶紧拆开了包。
包里大致上是两件东西,一件是他近些年来写给黄克莹、却又不知为什么并未
寄出的几十封信。还有一件,是一封写给我的信。
一定要看。无论如何也要看。紧急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我看完这小
包里的东西前,不许助手和那个看守离开我跟前。由他们两个人作证,将来在任何
人面前,都能说得清这件事。迨我一看完,立即再让这位看守把它送给检查组。
好主意。
就这么办。
我原以为看完这一小包文字性的东西,最多也就一两个小时了。但实际上最后
看完,却整整花了我一天的时间。有些信是工整地写在信纸上的,有些却是写在旧
报纸字里行间的空隙处。字极小,极紧密,看起来极吃力。但从中毕竟能看出一点
谭宗三这个人最后几年经历的一段心路。
我想全部摘抄是没有必要的。还是择其要,摘一点吧。
145
尊敬的陆先生阁下:
提起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来写完这封对我来说应该是今世最难写的一封信。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无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为这个世界留下太多缺憾和罪孽的
人来说,我无法面对你今晚的责难,更无法面对你包含在这些责难里的惋惜。我希
望自己能平静地接受你们对我的最后惩罚。最后走向毁灭。但我还是觉得有这个必
要给你写完这封信。我不是要求得到谁的宽恕,更不是要为自己作什么辩解。我知
道,任何辩解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是多余的了,也是不足取的了。我之所以要这么做,
只是要求得一个倾诉权。说一说我最想说的一些话。以我几十年来如此富有显赫的
家境身世,要说我从未得过充分的真正的倾诉权,也许谁也不会相信。是的,几十
年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你不拥有这样的权利。更没有人对我说,闭上你的嘴。但
是,在我生存的环境中,的确没有人需要别人的倾诉,更没有人愿意倾听别人的倾
诉。人们不把倾诉和倾听倾诉当作活得更好更和谐的一个必要的前提。我就在这种
没有倾诉的絮叨里长大变形。以至到今天,以一个戴罪之身、将被凌迟之人来要求
倾诉,实也是可悲之至。可笑之至。
几年前我二度离开上海来到盛桥。我当时唯一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合适的环境,
从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当时我真的只是想做一个有用的人,能真正做成一两件事的
人。起码也要证明,我能像我的某一位先祖那样,是个有勇气做事的人。也想以此
证明,我是能够有别于谭家其他男人的。我到盛桥通海,的的确确没有政治方面的
企图。更不想自陷于堕落。如果是为了政治,或寻找堕落,我完全可以留在上海。
以我当时在上海已拥有的那些,无论是搞政治,还是搞堕落,怕都要比到盛桥和通
海方便顺当百倍千倍。所以说,不管你们相信还是不相信,后来发生的这些种种既
让人忿恨、又让人难以启齿的事,的确不是我原初的本意,也非我一向孜孜以求的。
后来之所以发生这样的“灾变”,的确是有它必然的原因。这个原因我没有对任何
人讲过。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只是怕人嘲笑,”也怕伤了那些真正亲近我、而又有
望于我的人的心。
说起来,事情还是在盛桥的后期发生的。前期,我做得还算一顺利。计划在盛
桥办的一个纱厂一个酱坊一个花纱布门市和一个珠算讲习所,除了那个纱厂的规模
不似原计划的那般大,其他的应该说都还算如意。于是我准备趁热打铁,按五千吨
级码头的规模扩建盛桥的木堡港,并筹建一个股份有限的轮船公司,兼搞客运和货
运。我以为事情应该比我刚到盛桥那会儿更加地顺当,但没料想,各种障碍却铺天
盖地般涌来。后来我才搞清楚,在初期,盛桥方面的人和上海方面的人都不给我障
碍,是因为他们双方都以为我到盛桥来,无非是像上一次那样,在上海闲得太久了,
上苏北来花点钱,玩一把。玩够了自然会回上海去过他们所要我过的那种安生日子。
对他们既构不成威胁,更谈不上危害。盛桥方面的人不了解情况,甚至还以为我当
时仍掌着谭家的实权。他们想通过帮我的忙,日后从谭家的其他生意中得到更大的
回报。一直到让我当上盛桥的商会会长。后来他们双方一看,事情完全不像他们想
的那样,我真要在盛桥扎下根来了,真要脱离上海的那个谭家门了,他们双方的打
算都要落空了。于是开始对我用真功夫了。处处为难我。不要说新建中的码头举步
维艰,连已建成的那几爿厂店作坊,用电用水用人用料都成了问题。连我这个当会
长的召集个例会,一度都无人问津。应该说,这时发生的一切,才是正常的。才是
我要做事的真开端。我只有冲破了这一层障碍,才能说真正奠定我自己做事的基础。
也才真显示我要独立做事、能独立做事、真有别于谭家那些只会依赖别人、看别人
脸色过日子的男人。白天、在人前,我也是这样鼓励我自己的。但到了晚上、到了
人后,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了。我惶恐。我忧虑。我思前想后翻来覆去。我吃不下饭。
我设想种种方案,怎么去让那些对我不高兴的人重新高兴起来。我受不了周围的人
对我不高兴不满意。我怕看到他们对我板着脸。我又一次堕入以往的那种困境:每
做一件事,都要不由自主地想到别人会怎么看我。我整大捉摸着周围人的脸色。我
不敢出门。我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