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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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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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徒”开的铜器作去做学徒。他看中了“红铜工”这个行档。他再次向往船。

再次要把生意做到船上去。但这次他瞄准的不是“小破木船”,而是外国人开的豪

华邮船和铁壳子火轮。快轮。他相信眼前这条貌似粘滞的黄浦江,最终会给他带来

好运。

做这一切之前,他想跟阿嫂商量。阿嫂说,我不懂。侬自己拿主意。他说,我

晓得自己拿主意,但我想跟侬商量。我想跟你讲讲心里话。我希望有人跟我讲讲心

里话。我一天做到晚。我太吃力了。我希望有人跟我讲讲话。我想听几句肉麻的贴

心话。我想听。想听。侬懂(口伐)?懂(口伐)?!!他大吼。把小囡吓得哇哇大哭。

阿嫂抱起小囡,送到他面前,说:“侬打。侬打呀。侬这个十三点。B拆开。侬这个

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胚!侬把我娘两个统统打死算了。”他拿起一把铁榔头,“哐”

地一声,砸在水缸上,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然后就听见阿嫂在他背后大哭大叫:

“侬这个死不掉的,这只水缸又犯着侬啥啦?侬这只猪头三瘟棺材……”

没处说话。没人说话。

经常是这样。他要说话!可没处说话。没人说话。他只得花两个铜板,坐一条

小舢板摆渡到浦东。那里有他熟悉的茅草棚。麦田。蚕豆花。可以闻到一阵阵他想

吃的成带鱼炖豆腐的味道。沿着田埂,沿着防波堤,沿着破旧的铁匠铺子撒下的煤

屑路,对抗着八九级大风,他一直向前走。听着黄浦江水哗啦啦。他一直向前走。

一堆堆石头。一只只粪坑。一丛丛芦苇。一片片水塘。一声声野鸭嘎嘎叫。一点点

船火悠悠起。他一直走到涨满烂泥的滩头上,一直走到双脚踏进黄浦江水里。左边

是待修的大木船。右边是一堆生了锈的大铁锚。灰暗的江水。灰暗的天空。他真想

拿起一桶桐油统统浇到自己身上,然后划一根洋火。他要在这黄浦江里点燃一支

“人肉蜡烛”。让它火火地冲天烧起。让整条黄浦江江面上统统漂满从他身上熬出

来的那种亮晶晶的“人油”。哦,黄浦江,侬为啥不开口跟我讲讲贴心话?侬给那

么多人带来那么多的好运,侬今生今世又能给我带来啥呢?

带来啥?

带来啥?

……

在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之前,他曾经在四方码头上的一个小铁皮屋里住了好几

个月。这个小铁皮房子原先是水警们用来看守码头用的,搭建在一只小木排。小木

排拴在码头桩脚上,真的是比一只狗棚大不了多少。连一张单人床也放不进去。原

先房子里就只放了一张铁脚台子,一把铁脚凳子。一只脸盆架子。除此以外,便再

放不进别的东西,连那只烧开水用的煤油炉都只能放在门外,底下垫了好几块大青

砖。房间里的墙壁上原先挂着一个老式的报警器。一个双筒望远镜。房间的外墙上

则常年拴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头上带着一个尖利的铁钩子。缆桩上还拴着一只

小划子。这竹篱和划子都是水警打捞浮尸用的。那时候,经常有人用“跳黄浦”的

办法来表示自己的怨恨或绝望。上海人开时也经常喜欢这样讲,侬去呀,黄浦江上

又没有加盖头(子),一些帮会里的人也喜欢用“倒插荷花”的办法来惩治那些他

们认为必须惩治的人。所谓“倒插荷花”,就是把人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塞满棉

丝,背上再压块石头,扑通一声扔进黄浦江里。“荷花”即便“倒插”,总有一天

也要上浮。所以,打捞江面上的浮尸,便是水警们一项躲不掉的生活。就是在这个

日夜晃动的小屋里,他和他的阿嫂和他的儿子一住多半年。推开经常要锈住的窗户,

迎接滚滚而来的朝雾。吹过一阵带有一点煤烟味的凉风。是竖萧横笛花船夜,踢踢

沓沓摆渡客。这一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却偏偏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也许

正是因为难以忘怀吧,两年后,早已跟他搬进平房去住了的阿嫂却跟着一个当时结

识的、后来又退了役的水警私奔了。扔下了他的、当然也是她的儿子。而正是这个

儿子后来视他为耻辱,联合了家族中其他有力量的人,把自己的“洪”姓,改作了

“谭”姓。当然,那已是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了。

133

天亮时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陈实给谭宗三送来了那首歌词的文字记录稿。

原稿是英文。鲰荛便问:“要我帮侬翻译(口伐)?”谭宗三此时心里正别扭着,听

鲰荛这么一问,立即反问:“我这个英国留学生就那么不中用?”昨晚,谭宗三翻

来覆去研读那些旧账本,到后半夜才上床;上了床,脑子里仍在翻腾“洪兴泰”,

怎么也睡不着。起来又吃了好几次茶,上了好几次卫生间,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走

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有了点困意,再上床。可以说刚刚睡着不久,却又被陈实叫

醒。难受。只得起床,披件睡袍,从热水瓶里哗哗倒出大半瓶隔夜的热水来洗个脸

提提神,又转过身来问陈实,记一首短短的英文歌词,何以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侬的英文程度就真的差到如此地步?陈实说,我的英文程度可能要比你们差一点,

但花这么长时间的主要原因是原版上没录清楚,听起来太吃力。“所以我又重录了

一遍。”“又重录了一遍?那个神秘的电台又播音了?”谭宗三吃惊,忙放下咖啡

杯。“是啊。我开着机器,整整等了四个多钟头,才又等到它。要不哪能(怎么)

会到现在才来呢?”陈实做出一副通宵未合眼的样子,朝床上一倒,四肢八叉地狠

狠伸了个懒腰。

这次侬听清它到底是哪一家电台了吗?谭宗三追问。

没有。陈实又伸了个懒腰。

它没报自己的台名?

没有。

怎么可能?在重播这首歌以前,它总归要说点什么吧。不能一上来就播歌吧?

一点开场白都没有?

开场白有啊。听不清。背景声太杂乱。好像在一个集市上或课堂里或教堂门外,

也可能在车站码头。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乱哄哄。一点也听不清。

怎么可能这样?

那我怎么知道。

谭宗三拿起记录稿。陈实突然惊叫了一声。那记录稿上的字原都是他手写的,

但现在却全变成打字机打的了。纸还是那张纸。字迹却全变了。但从写完的那一刻

起,这张纸片从没离开过他。谁能不换纸片只换纸上的字迹?一开始,谭宗三和鲰

荛都不相信陈实。但见陈实咬牙切齿发誓,这才半信半疑。经过仔细辨认,这字迹

是用一部非常老式但却又非常结实耐用的“奥林匹亚”牌德国打字机打出来的:

《Lietitbe》(《让它去》)。TheBeates(披头士。甲壳虫。)1970。En

gland(英国)。

面对这突然的转换,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顿时都变白了。“哪能(怎么)一桩事

体?侬不要吓我们!”

这时,倒是谭宗三镇静。从掌握了更多的“洪兴泰”的情况后,他的内心正在

起着一种为外人暂时还觉察不到的变化。“1970年……真的是1970年。”

“……7……70年?哪能会得(怎么会)是7……70年?”鲰荛惊异。

“阿会是侬家主婆弄松(捉弄)侬?”小红拿过记录稿来细看了一眼。“侬家

主婆会打字(口伐)?”

“她当然会打字。”

“侬看看!侬看看!”

“可……她昨天晚上根本就不在家。”

“阿会得(会不会)她回来时,侬正好困着了呢?她就跟侬开了这样一个不大

不小的玩笑?”

“第一,昨天一整夜我都没合过一眼。没因过一分钟。我太太也……一晚上没

回来。第二,我太太从来不用这种老爷打字机。侬不晓得她有多少时髦,恨不得连

草纸都要用进口名牌货,哪能(怎么)肯用这种老爷打字机?多少没面子喔!”

“这记录稿一直没离过侬身?”鲰荛沉静地问道。

“没有啊。我是根据草稿用钢笔誊了一遍……”

“确确实实记清楚的?”

“确确实实记清楚的。”

“那张草稿还在不在?”

“当然在。”

“在哪里?”

“在我家里。”

“侬赶快去把它拿来。”

于是乎,由鲰荛陪着,陈实立即驱车再度回到虹口家里。从一堆电器零配件里

寻出那张草稿,立即又赶回平沪商场后院。谭宗三迫不及待地问:“哪能(怎么)

样?”脸色苍白的二位哆嗦着把取回的那分草稿递给谭宗三。谭宗三接过来一看,

霎时间也愣怔住了,那原先被钢笔勾勾改改、圈圈划划、并留下不少墨涂涂的草稿

此时也干干净净变成了一分打字机稿。并同样注明了“1970年”的字样。

“真出鬼了。我家里分明就没有这种老式打字机!”陈实惴惴地说。

“不是鬼。是有人要提醒我们……”

“人?什么人?要提醒我们什么?”

“……”

谭宗三没有再回答。只是埋头去用心读这首歌的歌词。

……当我发现自己被深深的烦恼纠缠住的时候,

玛莉姨妈就用她那智慧的语言对我说,让它去。

当我被困在黑暗之中的时候,

玛莉姨妈就小声地劝告我,让它去、让它去、让它

去……

……Letitbe,Letitbe,Letitbe……

深深的烦恼。让它去。让它去。深深的烦恼。

他拿起那分草稿,轻轻地读着。读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跟陈实,一起

回到虹口,他让陈实打开机器,他想直接听听那个神秘电台的声音。

听到晚上,他才让陈实关掉那台机器,尔后说,他想在“电工房”里安安静静

地单独坐一会儿。等陈实鲰荛小红,还有闻讯赶来的三月大然,都走了,他关灭了

灯,打开录音机,在黑暗中又放了一遍《Letitbe》。

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到陈实家来,收听那个神秘的电台播音。

(不再只是《Letitbe》。而是其它的声音。很新鲜。很奇怪。很宏大。又很杂乱。

无法理出个头绪。又无法不让自己投入。)他让他们一起来听,有一次甚至请来周

存伯。还有一次,单独跟黄克莹在这个电工房里听了一下午。还有一次,把母亲姜

芝华请来,听了一会儿。大部分人仍然不相信这个声音是几十年后的声音。少部分

人相信,多听了几次,只觉得杂乱,并无太大的意思。只有他越听越来劲。黄克莹

倒是愿意陪他一起听。但后来的很多次,他还是只愿自己一个人听。一边听,一边

想一点什么事情。听的结果想的结果,当然包括认真研读那一箱子洪兴泰材料的结

果,使所有原先熟知他的人都发现(觉察)到,他身上正点点滴滴地发生着某种不

可逆转的变化。用大然的话来说,好像看到大学时期的那个谭宗三,隐隐约约又从

水底里浮出来了。

“收不要吓人喔!啥叫从水底里浮出来?三先生又不是落水鬼!”宫小红裹着

一块极大的纯毛披巾,把两只脚盘缩在自己身下,坐在一只旧沙发的角落里,嗔责

道。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跟鲰荛的那些朋友们来往多了,她身上也发生了一些明显

的变化。比如唇膏不再涂得那么红了,更多的时间里,甚至都不涂了。也不每天换

一套衣服了。更多的时间里,只是用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灰裤子来打发自己,或者就

裹上这样一条色彩浓烈的纯毛披巾,用她年轻而火烈鸟似的眼神专注地看着那些

“大哥哥”、“大姐姐”们争论她完全听不懂的问题。然后等他(她)们走了以后,

便抱住鲰荛的后腰,反复追问“啥意思啦?啊?到底啥意思啦……”

134

一个月后,谭宗三不顾所有亲戚朋友的劝阻,放弃了自己在谭家门里仍拥有的

一切,给谭雪俦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再次回到了盛桥。

后来我多次找谭家的人,想看看这封信。但他们都推说不知道谁保存着这封信,

都说,只是听说过这封信,但没亲自看过。看过此信的少数人说,信始终由谭雪俦

亲自保存着。信写得非常委婉痛切。充满了亲情。充满了一种努力的向往。少见的

认真。

“向往?认真?谭宗三?”我以为我听错了。

“是的。这封信,字字句句都充满了一种过去在他身上少见的精神。”

“可能吗?”

“我们当时也都奇怪。也都在问,这怎么可能?但事实的确是这样。雪俦先生

看了这封信,竟然哭了。经易门看了这封信,也说,看来我们还是不了解三先生。

我们太浅薄了……”

可是信呢?

在谭宗三离开上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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