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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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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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况就是这样。

“侬快拿主意呀!”黄克莹着急地催促谭宗三。她原以为,谭宗三在听说了这

一切以后,会变得非常激动。激忿。这一向以来,他的性子虽然变得越来越慢,越

来越内向,但一旦被激起,他还是能做到不顾一切不及其余的。他还是有很多的真

诚。这一点。她还是有所了解的。有些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往往连最必要的真诚

和勇气都不再拥有。谭宗三作为男人,本来就不算太有勇气。但他的确有许多人少

有的真诚。即便看到他那样热烈地“没有出息地”亲吻自己的鞋子的时候,黄克莹

还是从中感觉出了一种难得的真诚。她希望能用自己“夜闯谭家”的行动,激起他。

他拥有真诚,再激起一点勇气。作为现任的当家人,他还是拥有一切必要的手段和

方法,来制止这暗中进行的“倒阁”行为。最起码也可以做一些保护自己的事,同

时也保护自己的至亲友好。

但他却使黄克莹十分意外地一直保持着沉默,怔怔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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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楼下突然有人叫门。黄克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么晚了还在谭宗三房

里,便拿起坤包,慌慌地喘喘地问:“有后门(口伐)?”

“做啥要走后门?”谭宗三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愣怔里“清醒”过来。

“有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吓啥?”

“哎呀侬……”

“侬啥?”

“宗三!”黄克莹突然这么急叫了一声。然后一怔。谭宗三也一怔。因为他两

交往这么长时间,黄克莹还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宗三”。没有这么公开表示过亲

近和知心。

“对不起……”黄克莹脸红了。而这时脚步声几乎已快到了楼梯口了。而且不

止一个人。

“他们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要抓一个正着?”黄克莹脸色忽而更苍白了。眼

睛瞪得很大,很惊恐。

“抓啥?侬在我房间里做啥了?”

“侬还搞不懂?他们现在就需要这种事体,好把侬搞臭!”

“哈一”

“宗三,侬不要再打哈哈了。他们已经决定要把侬从谭家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

来。这种时候,他们随便啥恶毒龌龊的手段都用得出来的!他们会把侬讲得老难听

老难听,也会把我讲得老难听老难听……侬赶快想想办法……宗三宗三宗三厂

“把我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哈哈。拉嘛……我本来就不想做……”

“宗三宗三宗三……”黄克莹急得真的要哭了。

谭宗三苦笑着又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去拉开通里间的门。黄克莹忙跑了进去,

关门时,还特地叮嘱了一声道:“一定不要让他们进这间房间来。一定!”同时慌

忙地把她吃茶的杯子收了进去,把她坐过的椅子翻过的画报都重新放回原位,把一

切都收拾得好像从来就没人来过的一样。

121

从院门那边响来的脚步声一上了楼梯,骤然间就显得缓慢滞重了。一步一顿。

三步一息。从脚步声喘息声和相随的劝慰声听出,来者并不止一位。等谭宗三出门

去看时,来者已爬完楼梯,正由人搀扶着,在楼梯口大喘。黑黢黢静悄悄的过道,

把他们长长的影子一折三弯地铺排在厚重的菲律宾木护墙板上,仿佛是一群奇形怪

状的扁平物,在身后窥探警视。

来者竟是谭雪俦。

“侬这是做啥?漏夜出动。不要命了?”谭宗三赶快把他扶进房间,搀上床,

并从壁橱里抱出一床擦刮里全新的鸭绒被包住他的下半身。又从雕花罩落背后的那

个小博物架上取来一个什锦缎百宝匣。从匣子里取出一九腊封的冰香九生丸。拿一

把嵌珠骨柄裁纸刀细细地剖开蜡丸。顷刻间房间里便盈溢一股沉郁沁人的药香,仿

佛百年老药堂祖传药柜的深暗处。从中取出两颗金桔般猩黄、赤豆般大小的药丸,

递给雪俦,让他赶紧地放到舌根底下含着。

谭雪俦许久没有走出过“将之楚”大门了,加上又一气走了这么“长”的路途、

上了这么“高”的楼梯。特别是跟老太太们商定了(谋划了)一定要重新起用经易

门以后,制不住地又开始大量后血,体力再度急剧下降。所以这一刻真的很累。很

疲软。他仰靠在绵软的大靠枕上,阖目细细地体味舌根下那两粒冰香丸的味道和力

道,待自己稍稍缓过点精神,再开口说话。正式开口前,他先把那几个随侍左右的

茶房、娘姨,统统打发了;尔后又要了一壶毛尖,亲自颤颤巍巍地回了两下,这才

倒出半杯碧澄青黄的茶汤,过了过嘴,去掉些药味,只留下一点冰香和茶的苦涩清

甜在舌尖和齿颊间。

谭雪俦本来是不想再来跟谭宗三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跟谭宗三说什么

也是白说。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来。他觉得有

些话,不管谭宗三能不能听得进去,还是应该跟他讲讲清楚。不管全家人怎么看不

惯这位年轻的“宗叔”,他总归还是“谭家人”。而且还是活着的谭家男人中,

“辈分”最高的一个。该讲的话不讲,是我谭雪俦的不对。讲了不听,便是他谭宗

三的不对了。宁可天下人负我,莫叫我负了天下人。这也是被全家人称道的谭雪俦

做人的一个基本准则。

应该说,要不是谭宗三在杭州执意不听招呼,又派人肆意追查洪兴泰的老底,

也许谭家的那许多位老太太老老太太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坚决更换他下来。当然,谭

宗三从小到大有一系列的事都让她们看不惯。这一回只不过是总爆发。

说到这里,谭雪侍喘了两口,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洪兴泰不是一个

好人。他不配做我们的祖宗。不要说他活过了五十二岁,就算他活过了五百二十岁

五千二百岁,也不能翻这个案。

洪兴泰到底有啥不好?谭宗三问。

侬不要再问这个洪兴泰了,可以(口伐)?在这桩事体上,侬已经伤了谭家所有

的长辈的心,让她们忍无可忍了!

看来,是这些长辈抛弃了洪兴泰和我们本来的这个“洪”姓?这个洪兴泰到底

做了点啥,让他后来的子孙这样讨厌他?

宗三,侬能不能听我一句,侬不要再讲这个洪兴泰了!

嘿嘿……有趣。子孙开除不肖父兄,另立宗门。少见……真是少见。

我今朝夜里来,是要跟侬商量两桩事。一,请侬立即停止调查洪兴泰的活动。

不要再没事找事,硬要把眼前的谭家和当年的洪兴泰勾联在一道……二,立即停止

豫丰别墅里的一切活动。

总算正式下命令了。好啊。谭宗三苦笑着调侃道。

“豫丰”的一切业务统统停下来。接受清理整顿。这是老太太们的一致决定。

那个联合投资银行呢?

所有的一切,统统停下来。

雪俦,老太太们不懂,难道侬也不懂?联合投资银行已经搞到八九不离十的地

步。这样一停,伤了各股东的积极性,以后再想取得这些金融界大享们的信任,再

来搞这样一个专为我伲谭家投资的机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谭家要想重新振作,就要多用十年廿年的时间。

停。这是最后决定。

决定?恐怕还要提醒各位一声,谭家的当家人到目前为止还是不肖子孙的我。

没有我的签字盖章,你们在外头所有银行里设的账号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这一点,侬也不要太自信了。我问侬,侬的图章阿是一直放在周存伯那里的?

我已经让他把侬的图章交给我们了。我们已经用侬的图章通知各银行,从现在开始,

谭家的一切账目往来,从“豫丰”转入“泰康”。

哈哈……真好……连我的图章都偷过去了。真好……既然这样,侬还要来找我

做啥?用我(叹气)。杀我(叹气)。用我杀我。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侬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自己,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

问得好。问得好。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哈哈。问得好问得好。

气话嘛,就不要再讲了。没有人要“杀”侬。我已经跟几位老太太商量定了,

谭家当家人还是让侬做。不过,请侬在这几份文书上签个字。

啥文书?

一份,任命经易门为新谭氏公司的总经理。一份,撤消“豫丰”工作班子。第

三份是关于原豫丰员工的遣散重编……

为啥不给周存伯任命点啥呢?

这个……以后再讲。

为啥要以后再讲?老太太们不是都非常喜欢他吗?谭宗三淡笑。

这侬就不要管了。

我“豫丰”的那一班人马,你们准备哪能(怎么)处置?

这桩事体,老太太们觉得,交给易门去办就可以了。

交给经易门办?他们是我的人!

宗三……

我到底还算不算谭家的当家人?

宗三……侬不要这样逼我……

是我在逼侬?还是侬在逼我?!

不要让我再讲第二遍了。侬应该明白,所有这些事体,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

的。

一个人不一个人,我现在全明白了,在你们心里,我根本没有经易门重要。在

你们眼睛里看来,谭家可以没有这个谭宗三,但不可以没有那个经易门……

这个局面是侬自己造成的!

现在的局面是,只要我不在这份任命经易门的文书上签字,谭家门里就容不得

我这个子孙。谭家门里就没有我谭宗三一口饭吃。阿是这样?

……

侬讲呀,阿是这样?这时,谭宗三充分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对谭雪俦吼道,

侬回去告诉老太太们,我谭宗三不吃这口谭家的饭,今朝也不会签这个字的。大不

了,我重回盛桥镇。我还住我的小旅馆!

宗三啊宗三……侬哪能(怎么)好这样讲?大家都是在为谭家着想……为谭家

着想……

请侬不要再跟我讲这个“为谭家着想”。我谢谢侬这个“为谭家着想”了。我

真的谢谢了!说完这句话,谭宗三居然冲过去拉开房门,指着外头黑乎乎的夜色,

对谭雪俦大叫道,侬现在可以走了!走!走!走呀!

122

佛教四大经典之一的《维摩诘经》像黑的静水湖。冰凉的夜气更像静的黑水洋。

在《维摩法经》“不思议品第六”中,开卷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舍利弗走进维

摩洁的经室,见屋内没有多余的座位(床位),很是纳闷。“长者维摩法知其意”,

便问他,怎么了,你是为求“法”来的,还是为争“座位”来的?舍利弗脱口而出

道,我当然是为求“法”而来的。于是维摩洁说道,对啊,为求法都可捐躯不顾生

命,又何况“座位”的有无和“座次”的高低呢?由此,维摩洁还谈了一整套如何

正确处理“法”和“色受想行识”两者之间关系的理论。

谭宗三始终未能搞明白的便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普天之下,大道无形。大

法无位。大意无构。大地无边。他始终未能进入这“大道”“大法”“大意”“大

地”境界,却又偏偏要活着,还要想方设法活过那艰难的五十二岁,怎能不痛感生

如刀绞针扎?!

123

这里,我必须插叙一段我离开上海参加革命队伍前所结识的某一个人的故事。

我结识的这“某一人”后来成了我的上级。也就是说,多年后,我奉命到通海地区

处理谭宗三一案,是他奉命来复查我的工作。在要不要枪毙谭宗三这个关键问题上,

我和他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当然是他的意见占了上风。最后,谭宗三是按他的意

见,被枪毙了。我被他认定,在处理谭宗三问题上犯了极严重的错误。他让我写检

查。耐心找我谈了很多次话。很冷静地引导同志们帮助我批判我。但是到最后组织

处理阶段,他却又在暗中保护了我。也就是说,按我所犯错误的程度和性质,在当

时的历史背景情况下,我本应受到极严厉的处罚。甚至有可能送交军事法庭审判。

但他把所有这些上报材料都压了下来。对我说,你去学习吧。我给你争取一个调于

生的名额,去上海,还是去北京,你自己决定。学上几年,你就会比我强了。至于

我们之间的这场争论,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服气。可以搁置起来。存疑。存异。现在

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容不得我们“坐而论道”。十年二十年后再说吧。或者一百年

两百年后再说。即便到那时候,历史判决我错了,我也不后悔。我想我充其量无非

充当了一个历史清道夫的角色。任何一个大变迁的年代,都需要有人来担当这样一

种清道夫的角色。可惜的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清道夫。在这场必不可

免的历史大变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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