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本门。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楼梯铁扶手上的锈斑弄脏了她雪白的丝织手套。由那位表情圆滑的老茶房操作的栅栏式老式电梯,总是在格登格登颤动。而且老茶房身上发散出来的那股浓烈的烟垢牙垢和廉价雪花膏气味,让她几乎要窒息。大楼的底层大厅是黄豆和铜期货交易场所。本该拥挤着无数长衫布履或西服皮鞋,今天却清静得让人吃惊。而四楼以上专供各公司租用的楼层里(二楼三楼是为交易所服务的饭店舞厅旅馆),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得可以。不断有人在暗地的匆忙中茫然地撞着或挤着黄克莹。经易门这个“豫丰班子”,租用了刚停业的“楼顶花园”小型舞厅,用板壁将它分隔,改装成五六个小写字间。所有的落地窗自然都用长长厚厚的窗帘布遮闭。为数不多的几盏壁灯,光线又十分暗淡。那时的上海还没有开始日光灯管可用。各个小写字间里使用的都是那种铜底座的绿玻璃灯罩台灯。所以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好像到了朦胧的海底,东一搭西一搭地闪发着暗暗的绿色荧光。这儿的“戒备”,显然要比“豫丰”那边森严得多。一上楼梯,经易门便设了个“卡”,派两个扮成“茶房”的“门卫”专在这儿查验“派司”。黄克莹没有派司,原以为要经一番周折,却没料想,她一走进过厅,那两个“茶房”中的一个就迎过来问:“侬阿是黄小姐?”原来,黄克莹一离开经家,那个老娘姨立即给经易门打电话,做了报告。经易门根据老娘姨的口头描述,马上判定此女子,就是黄克莹,并对门卫作了安排。让他们不要阻拦,人一到,马上请进。那几天里,经易门正需要有人向谭宗三去透露一点他这边的“情况”,以便向谭宗三发出一点警示。但当场,经易门没跟黄克莹说什么,只是跟她略略寒暄了两句,借口有急事要办,把黄克莹打发了,但又跟她另约了时间,说是要“好好谈一谈”。当天晚上经易门果然如约前往一家老式茶馆店跟她见面。看样子他跟茶馆店老板相当熟悉。人还没有到,特备的小房间里,茶水点心就已经全部上齐。他虽然越来越忙,但看上去气色却越来越好。一件毛哔叽的深藏青旧中山装,虽然不能说怎么挺括,但也相当干净。气度也恢复了从前那样的自如,甚至更显从容勤谨,待人也更谦和。这次见面,让黄克莹越发感到紧张。经易门依然没有对白天她所看到的一切作任何解释。闲聊了好大一会儿。聊得黄克莹都想告辞了,他这才突然把话题一转,问起“三先生”。他问黄克莹,最近见过“三先生”(口伐)。“三先生”身体好(口伐)。然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忆他和“三先生”两人小时候发生的种种“趣事”。开始大谈他从小至今对“三先生”始终不渝的感情和尊重。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说得黄克莹真的是“目瞪口呆”,不知他“这一把”里“到底押的是一个什么宝”。他不止一次地说到“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啥人能像我跟三先生那样好过、却又造成过那么多的误会。这的确一直让我、也让谭家门里的大多数人非常非常痛心”。尔后又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睛也湿润起来,支吾着说了这么一句让黄克莹惊心动魄的话:“谭家门里所有的人本来是真心寄希望于三先生的。事体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我想黄小姐和三先生都是能理解我经某人的苦衷……”然后就不说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黄克莹。用他执著却又想表示一种无奈的眼神递过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今天我约见你,就是要你把我这种“不得已”的心清带给“三先生”。对于即将发生的这场大变动,我经易门不是不能去抵御,而是不该抵御,也无法抵御。一切勿谓易门言之勿预。一切只有请三先生好自为之了。……黄克莹惊异。精明而又十分有分寸的经易门虽然毫不掩饰地向黄克莹流露了这些重要的情绪,但在实质问题方面,比如他(们)对谭宗三究竟已做了些什么、还将发动些什么,却一点也不肯透露。守口如瓶。后来,她只得又去找许家两姐妹。从她两嘴里也只得知,最近谭家的那些“老妈妈”和“老奶奶”们频频在谭家祭祖祝寿用的“灵阁堂”聚会,而且分期分批约见了她们那些在银行界主事的本家人。这些活动一概都瞒着许家两姐妹,没让她两参加。所以她两无法得知更详尽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大印象是有的,那就是,谭家肯定要发生一场大的变动了。
第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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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最后还提供了一个情况:所有这些反对谭宗三的聚会活动的主召集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谭老老先生的五姨太、谭家众人的五奶奶、谭宗三的生身母亲
姜芝华。
哦,“……河沙饿鬼证三贤。万类有情登十地。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
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钳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
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岩。”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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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说完后,有十几分钟时间,谭宗三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最近以
来,他感觉出谭家内部有变化。感觉出雪俦和经易门暗中有活动。他也意识到,无
论是“变化”,还是“活动”,矛头的指向,均冲着他谭宗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的竟会是自己的那些“妈妈”和“奶奶”们。而召集这些“妈
妈”和“奶奶”们来反对他的,竟会是他的生身母亲。他真的有些想不通了。他真
的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表示过不尊重啊。还是在盛桥的时候,他哪
次回上海,不去她们各位的房间里请安问候?哪次不给她们带回一些刚摘的批把刚
捞的河蟹河虾大黄鱼还有通州城馒头巷里的脆饼云片糕……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疏
忽,那就是他很少(或者应该说是从来也没有)向她们报告过什么请示过什么,也
不假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去向她们讨教一点处理大事的办法(即便请教完了并
不真的去实行)。特别让她们不能容忍的是,他当家后,曾就谭家的未来,跟重病
在床的谭雪俦长谈过,也找东西管事房一些早已退休在家的老账房先生长谈过。但
迄今为止,却没有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做过一次实质性的长谈。你觉得你这么做是
实事求是。因为这些“妈妈”和“奶奶”们虽然经常跟金融界和商界的朋友来往,
但她们确确实实没有从事过金融活动,也没做过什么大的生意,更不懂什么机械制
造电气工程。她们中间连会打算盘的都不多,更不要说使用计算器和计算尺。对谭
氏集团如此庞大的经营活动,他觉得她们不可能向他提出什么肯綮的建议。他觉得
只要我心里真正尊重她们,认真安排好她们的生活,让她们过得舒服宽裕,就没有
什么必要再去花那份时间去跟她们装腔作势周旋。反正都是自家人嘛!有那份时间
和精力,还不如让她们在牌桌上多摸两圈多和几把哩。对(口伐)?!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是实话。
但因此你让“妈妈”和“奶奶”们觉得你看不起她们,跟她们不贴心,把她们
当成了只是一点土特产品便能打发了的“乡下老太太”。要知道,她们不是一般人
家的“妈妈”和“奶奶”,而是具有谭家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身份的“妈妈”和“奶
奶”。她们对此当然要感到“愤慨”。她们有理由觉得你这个新当家人“不可靠”,
有理由觉得“谭家头上(特别是她们头上)这块天要塌下来了”,更有理由采取一
切必要的措施,防止“这块天塌下来”。
特别是,最近你处理的那档事,让她们、尤其是让你这位生身母亲更加感到无
比的失望。当时上海市府为扶植本地橡胶制品工业,由经济资源开拓委员会和地产
局联合牵头,要对本市国产的橡胶制品进行一次总评品大颁奖。也可以说这是对本
市橡胶制品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五十年历史的一场总检阅。不仅为橡胶制品界注
目,也为一切业界的一切同仁所注目。为确保这次评品的权威性,由市府出面,邀
请各界强力人物组成奖评委员会。同时为确保评品的公正性,参加奖评委的企业界
人士必须是和橡胶制品业没有任何连带关系的。而且还从南京北平天津请了一些大
学教授参加。庞大的谭氏集团从没有涉足过橡胶业。谭宗三当然地人选奖评委。为
确保整个过程不受干扰,又特地把全体评委拉到杭州找了个宽敞的别墅住下。甚至
把电话都卡了。限制评委的行动自由。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当然,晚间的舞会还是
开得蛮热闹的。请来的那些舞女也是蛮娇媚漂亮的。特地安排的昆曲折子戏专场和
电影专场,也都颇受苦寂中的评委欢迎。但即便如此,评奖还是进行得十分艰苦。
特别是进行到最后阶段,谭宗三发现,评委们的发言离工艺技术、产品质量和市场
销售成绩等方面的考评已越来越远,评品淘选已成了橡胶业以外的某种“需要”和
“力量”之间的较量。对此,谭宗三不仅感到意外,而且十分厌倦。甚至忿忿。都
已经“隔离”到杭州来了,怎么还没有隔开?难道一定要隔到新疆沙漠里去,才能
真正隔开?他听那些充满言外之意的发言,总觉得头脑胀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有
两次小组评议,都没去参加,索性躲在客房里称病。或到楼后的林间小道倘佯。在
进行总评议的前一天傍晚,母亲姜芝华突然驱车赶来找他。他大为吃惊。“侬……
侬哪能(怎么)寻得到我的?”他问。母亲得意地笑笑,说:“这枚就不要管了。
明天你们阿是要进行总评议了?”“啊……侬哪能(怎么)晓得的?”他更吃惊。
“有人要我来跟侬传话,最后投票时,侬一定不能投金鹿牌轮胎。”
“这算啥意思?”
“这是法纪委章主任让我带话过来的。”母亲压低了声音说道。
“法纪委他管人家橡胶业的事,做啥?”
“金鹿牌的老板总归有啥事体得罪了法纪委的长官。”
“我一个人投否决票,也左右不了整个局面。”
“人家法纪委的人已经算过票数了。只要再加上侬这一票,就肯定能把金鹿拉
下来。”
“侬拿了法纪委多少钞票?”
“啥人敢拿法纪委的钞票?能让他们开开心心笑一笑就蛮好了!”
“连一个法纪委都要来干预评奖。今后工商业界还有啥好日子过?”
“宗三!”
“哩哩”
“侬听清我讲的没有?这桩事体,是侬大姆妈托我来办的。大姆妈的嫡亲弟弟
是法纪委第三监察室的副主任。年纪已经到了。今年要是再提不上正职,一过年就
只有退休回家一条去路了。他希望为法纪委出点力……再争取一把……”
“他这样争取,人家金鹿牌老板几代人五十年的努力不就全部泡汤了?一个企
业五十年。这是啥滋味?我伲谭家不清楚?”
“宗三,我再讲一遍,这是大姆妈托侬办的事体!”
“我晓得了,侬回去(口伐)。”
“宗三……”
“我晓得了。”
但容易激动的谭宗三,在最后关口,还是没把“大姆妈”。“小姆妈”的托付
放在心上,一激动,还是投了金鹿的赞成票。
大姆妈长叹。母亲也长叹。不听招呼,不懂上层政治活动的规矩,怎么能容忍
他主政谭家?假如容忍了,又怎么预料谭家的今后啊……
最后的决定是在谭宗三从杭州返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作出的。大太太(大姆妈)
对姜芝华说,看来不下决心是不行了。姜芝华说,我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说,儿子
是侬的。大主意要侬来拿。这是逼她做姿态。姜芝华犹豫了几秒钟。她暗想,不管
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大太太是一定要把宗三搞下来的。因此,明智的选择,当然是
跟着大太太走。于是她镇静了自己,很坚定地说,我是谭家的人,我当然听大太太
的。大太太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好。那这桩事体就交给侬,还是由侬这个做娘的
出面去做。今后不管是不是宗三来当家,侬的待遇不变。只要我活着一天,“将之
楚”楼里就有侬住的地方。姜芝华回答说,谢谢大姆妈。
……
情况就是这样。
“侬快拿主意呀!”黄克莹着急地催促谭宗三。她原以为,谭宗三在听说了这
一切以后,会变得非常激动。激忿。这一向以来,他的性子虽然变得越来越慢,越
来越内向,但一旦被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