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娘姨?她一听,慌了,连连摇手,连连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两个罢。我也用两个。经易门随后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道,唉,现在谭家门里最要紧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家的老太太身边用几个人。你们多用一个两个人,又能多开销几个铜钿?现在最要紧的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再讲了,目光灰黯地抖问了一下,便嗒然低下头去。姜芝华是懂得经易门这一瞬间的种种难言之隐的。这时她已经听到谭家门里对谭宗三和经易门之间的许多议论了。她也知道,这些议论中心一个意思,都在说谭宗三处置经易门,太“轻率”,太“不公”。姜芝华更明白,经易门此刻拿出这样的一副“做派”,无非是要向她表达自己的一种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当时,姜芝华是装糊涂了的。只当没听明白,嘿嘿一笑,打个马虎眼,没有做任何表态。她懂得,她的表态是可以被拿去对抗谭宗三的。但全部事实恰恰说明,姜芝华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儿子做这个“谭家当家人”的。不仅不反对,在得知儿子下决心要罢免经易门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惊喜自己的儿子终于能够作出某个大决定了,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感慨得想哭;尔后才是担心,担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么面对前花园后花园里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询和责问。那一晚姜芝华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没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站在窗前远望。当时她的心情无异于大船刚驶进船坞,便听见十二级狂风裹挟着九级浪追来,扑袭港外的黑云和堤岸上的防风林。在一阵阵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声音中,一颗脆弱的心脏在安全的小舱门里咚咚跳动。为自己暗喜。要知道,姜芝华当年也同样恨经家人。甚至在谭宗三一改谭家几十年的老例,到谭家花园外头买房子、组建“豫丰小班子”伤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引起越来越强烈的反应的时候,他的这位母亲还是在暗喜诧异惊疑期待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那些天里,她到大太太客厅里去参加例行的聚会,处境已经相当难堪了。几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来看她。只有大太太还保持着必要的节制和沉默,因为召回谭宗三接替谭雪俦做谭家的当家人这件事,事先曾征求过她的看法。而她当时也是表示过同意的。后来传出:又要奇出怪样地跟几家大银行组建什么“联合投资银行”。大太太沉不住气了,痉痉抖抖地拿出一大沓各方人士写给她的“条陈”,“抗议信”让姜芝华看。“这样一联合投资,将来谭家还姓不姓谭?”大太太心痛地问。“姓谭。当然姓谭。不姓谭,还能姓啥?”姜芝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答道。对这个联合投资银行,一开始她也不懂,也有许多的疑虑。后来悄悄去问过谭宗三,所以今朝还有几分“本钱”来回答大太太同样的疑问。“合同里写得老清楚的。联合投资的只是那爿银行,筹得来的款交给谭家一家用。这爿银行赚的钞票当然要跟那些股东一道分红。但其他的厂啊店啊,还是我伲谭家一家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口伐)?”“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双方都要签字盖章的。还找了总商会的几个大好化(大人物)来做中人。不是瞎来来的。”“侬看过这个合同了?”“宗三亲口对我讲的。”“宗三……唉……侬这个宝贝儿子谭宗三啊……”大太太痉痉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沓“条陈”,摇摇晃晃地叹着气走了。这说明,这时候,大太太对谭宗三已经开始有点失望了,对他的信心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但即便如此,种种迹象表明,姜芝华在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要把儿子从“当家人”位置上拉下来。后来接连发生了三件事。但认真讲起来,这三件事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首先一点,她受不了那种动荡。姜芝华天性是个动荡的人。但几十年在谭家门里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动荡”。谭宗三做了“当家人”以后,她的日子再度“动荡”起来。总有人上门来看她。各种各样的人。包括那种她根本想不到的、过去从来也没来看过她的人,纷纷来求她。纷纷来拜托她。纷纷来瞻仰她。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来纷纷“轧轧闹猛”(凑凑热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欢往时髦圈子里钻,往时髦人物跟前凑。一开始,姜芝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而慌乱,激奋;继而能从容应付了,又真心喜欢上这种热闹了(人啊人,你天生一个名字就叫“虚荣”)。过去的几十年,她内心太寂寞。特别是谭老老先生仙逝以后,有谁再会去花时间理睬一个住在旧厢楼里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毕竟也还只有“五十多岁”,远没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旧丰满的身躯,站在旧厢楼那油漆剥落的廊檐下,眺望谭家花园里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却又非常遥远空阔虚渺的“蓊郁苍翠”和“鳞次栉比”,她真正是也曾反复把栏杆“拍遍”把“吴歌”唱尽啊。但的的确确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来围拢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说什么,都有人在听,并认真响应(即便是假装的,也装得很认真)。于是,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姜芝华的脸色光润了,气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举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国赈灾慈善基金会发起的募捐会上一次就捐了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镶银象牙手镯。并且还允诺担任了两所中学堂的女童子军家政顾问。但随即却出现了一种“新病”。她会每天盼着这些人来。一开始,只要有人来,便可以。后来,逐渐计较起来人的多少。来人档次级别的高低。多了,当然高兴。少了,不但不高兴,还不安。焦虑。因为她很快就发现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完全跟谭家的处境有最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往往标志着谭家处境的好坏。特别跟谭宗三处境的好坏关系更密切。而且还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谭宗三处境好时,来看望她、求她办事的人就多级别也高;处境越好,来人越多级别越高。反之则越少。或巨少。简直是屡试不爽。从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来人少了,特别人数有剧减,她就惊惧,就要猜疑,就要马上找人去查实谭宗三那边的情况。于是她专备有一本记事簿,每天登记来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后小计一个总数。每天做比较。分析。有时总数跟上一天的差一两个人,也会引起她一番动荡。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儿没安排活动,她从早上七点起就开始整理打扮,九点开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门。如果等到十点,第一位客人还没出现,她就会坐立不安。甚至打电话催问。到后来发展到心慌,失眠,出虚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太阳穴里痉痉地热热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郑重声明,这里所描述的,绝没有半点矫饰或夸张。)人们经常看到她站在“将之楚”楼的大阳台上眼巴巴地盼望着迟迟不到的来访者。后来大太太很婉转地提醒过她一次,这样做,有碍体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宫后面,但,还是张望。她变得非常害怕独自一个人闲处。一刻也不能空关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刻也不许那两个娘姨离开她。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那两个娘姨到厨房间去为她取饭菜,她都要跟着一道去。她是那样地害怕再度空闲再度没人理睬再度不热闹不被众人簇拥。晚上她睡得越来越少。总是在写字台前开着台灯不断地筹划设想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应该有什么样的人来。哪些人应该来而不一定会来而不来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么。等等等等。后来,连着三天,一个来访的客人都没有了,她终于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谭宗三大吵了一场。112谭宗三在迪雅楼那扇落地钢窗前已经足足呆站了半个多钟头。迪雅楼,当年谭老老先生建来为谭家门里的女眷开办“女红传习所”的地方。经老老先生在这里向她们传授“茶道”。女眷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什么叫“英国马头牌缝纫机”。到谭老先生手上,小楼底层改成了“谭家私塾”。从上海最好的中学里请来教员,为子侄辈中功课不太好的孩子补习。楼上两间,也是在这些高级教员的指点帮助下,一间改作化学实验室,一间改作机械电器实验室。添置的设备,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任何一个实验室主任瞠目结舌。这两个实验室,是谭老先生为自己“补课”用的。后来他爱用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汽车漆大都是在这两个实验室里调制出来的。到谭雪俦主政,这幢小楼空关了一段时间。也曾秘商过,要不要拆除了,利用这块地皮去做一点更紧迫更为合适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强烈反对。她们舍不得。拆掉了“迪雅”,等于拆掉了她们对老老先生一番温馨的回忆。迪雅楼由此得以保存。后来谭宗三把它要了过去。那时他刚从英国回来。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独住一个地方清静。“迪雅”是个中式院落。青砖黑瓦。楼上楼下都是一明两暗三开间。带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却有几棵长得不错的芭蕉树,侬偎在墙角落里亭亭玉立。楼后则是一片高耸的毛竹林。大户人家的花园里种毛竹,这在上海实属少见。毛竹没有水竹那样清幽潇洒,但水竹却没有毛竹的旷达坦荡。谭宗三假如喜欢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让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县移来上好品种的水竹。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朴,又有这么一片长得比小楼还要高出许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将它与其他的房舍路径隔绝开,并又略略弯下她们苍翠宽广的胸怀,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将它细心呵护着。而那一段时间里,他恰恰需要这种“隔绝”,又需要隔绝中的“呵护”。后来,这小楼就成了他在园内的专用别墅。113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豫丰”了。连着几天不去“豫丰”,只在“迪雅”。这样的事,从建立“豫丰”工作班子后,还没有发生过。存伯大然陈实最近以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使他非常伤心,也非常震惊。他们也是“经易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却又不敢下这样的结论。陈实和张大然敏感到他的异常,曾相约了一起来找过他,非常恳切地对他说,假如侬觉得是我伲两有啥事处理不当,伤了侬,使侬对“豫丰”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对我们两个也丧失了必要的信心,我两在这里向侬道歉。我伲虽然是老同学。但这中间,毕竟有靠十年的时间不在一道。这十年里,可以讲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事体。不同的十年,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不得不变。不变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们几个为此都丢了一条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刚出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意气少年”了。许多地方相互间都有点距离,有点陌生。不了解了。但有一点请侬放心,我伲既然定下来接受侬的聘用,进谭家来做事,我伲就会诚心诚意地做好谭家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之间的一点小小不然的变化,妨碍整个谭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两是特地来向侬声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侬重新看待我两。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们两个。谢谢两位。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说道,并友善地拉起两位的独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两位无关。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晓得,从小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囡一样。但小囡脾气发过,也就好了。过两天我一定到“豫丰”去。而且有啥要我签字过目的,你们今朝就送过来……为啥要送过来呢?走。到“豫丰”去。“豫丰”的同仁都非常惦记侬。到“豫丰”去跟大家见见面,也好让大家放心。陈实、大然同声叫道。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过一两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两位的手,保证。“我一定会去的……”谭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语式的低声保证。但这种潜意识的保证,恰恰证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还要在‘豫丰’为大家多装修几个漂亮的卫生间。热水管道。这桩事体还没有做完……”他继续在嘀咕。有一段时间,谭宗三在饭后下令打开所有的热水龙头,让“豫丰”的全体员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他喜欢看到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欣喜和忙乱。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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