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存伯初进将之楚楼所得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是久久为她们向往的那种从
容。雍容。
“无忧无愁”“自在自得”……最后帮她们下决心的,还是赵忆萱。她走进两
姐妹的房间,看着她们“一夜憔伸”的模样,怜爱地一手搂着一个,说:“别为难
了。留下吧。不管出什么事,有我有经先生呐。”就是这一句话,定了她两的终生。
当然,她两还是“顽抗”了一下。因为她们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场面,姐妹两
同时“伺候”一个男人。于是提出,只嫁一个。留一个只做“伴娘”。这提议被很
委婉、但却也是很坚决地否定了。并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要么全
留,要么全不留。在享受了这一切后,到这时再谈全不留,她们本人似乎也产生了
极大的动摇。也许正是看出了她们的这种“软弱”和“动摇”,经易门才假借“老
太太们”的嘴,发出了“要么……要么……”式的最后通碟。两天后,看她们还在
犹豫,经易门毫不客气地对她两说,二位不必为难了,谭先生已经让恒达纱厂的经
理为你们腾两个挡车工的位置出来,包括在小姐妹宿舍里再腾两只床位。明朝一早
搬过去也可以。空气似乎一下冻结了。姐姐同兰站起来想说,搬就搬!但妹妹同梅
却忙上前拦住了姐姐,对经总管说,让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给侬最后的回
音。
这一夜,最后的方案仍是赵忆萱帮着制定的:两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谭雪俦
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个。并要谭先生严格保证另一个不受任何“玷污”“侵犯”。
还有一点也必须谈妥,那就是在两三年内不向外宣布“姐妹同嫁”这件事。这样的
消息传到六渎镇,也会要了父亲(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侬这算啥名堂,出这种馊点子?!”经易门瞪大了眼睛问。
“你们也要替小姐妹两想想。她们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乡下的老人
走了,等她们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也过习惯了,到那时候再讲嘛。反正人总归在侬
谭家门里!”忆萱解释道。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还是先摆平老太太那头顶重要。”谭雪俦倒一口答应
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于,到底谁真嫁、真跟谭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两自己去商定。她两商量
的结果是,妹妹真嫁。
“还是侬去做真的……”妹妹红起脸推让了一下。心却在卜卜地乱跳。
“侬做真的。”姐姐苍白了脸,缓缓地说道。她说得坚决。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这样的结局不是蛮好嘛。”姐姐强作微笑,伸出手去轻轻捋了一下妹
妹的头。尔后,自己也转过身去哭了。
103
不久,在人们的印象里,她两的颧骨好像都比过去高出了一大块。从此以后,
她两在家总是穿着同样的粉底团花大襟褂子。同样的宽脚管黑印度绸裤子。同样的
绣花鞋。出门,总是穿同样的旗袍同样的尖头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样的手绢,戴同
样花饰的手镯。(她们两还同样地喜欢戴脚镯子。而且只戴一只脚。都喜欢戴在左
脚脚腕上。)坐同一部三轮车同一部黄包车;要是喊出租车,她们会钻进同一部出
租车的同一排座位上。(她们从来不坐谭家的自备小汽车。这里的名堂,以后会给
大家解释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她两个是姐妹似的,弄得谭家门里的人
真有点哭笑不得。但除开这一点,她们可说是一对“模范姨太太”。比如,她们从
来不以主子的身份,对佣人吆五喝六。(后来才得知,实际上她们对佣人的控制比
谁都严。比如,她们特别忌讳身边的佣人讲“乡下人”怎么怎么样。她们觉得,这
绝对是在影射她们两。故而但凡有人这样讲,只要传到她两耳朵里,这个人肯定要
被她两敲掉饭碗头。)又比如,她们从来不挑剔吃喝。厨房间里做啥,她们吃啥。
吃啥也不讲好坏。(后来才晓得,她们早就笼络好了大小厨房的红白案师傅。下米
起油锅前,这些师傅就已经想到怎么接她两的口味去做这顿饭,用不着她们饭后再
去横挑鼻子竖挑眼。)再比如,谭家人从来也没有听到她两计较月份钱多少。按常
规,姨太太们在一道,嘀嘀咕咕的,总不外是牌桌上的输赢、男人的偏心。衣裳料
子的好坏、小囡没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后不管是谁总归还要埋怨几句的,就是
手头实在大紧——月份钱太少。她两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钱来还特别上路。比如
说,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输得起。输多少,从来当场兑清。输多少也不跟别人红
面孔。这一点最让大家看重。觉得她两身上真有那么一点弱女子丝毫不让须眉的豪
气。(当然别人不晓得,她俩进谭家门的第二年,就用积下来的私房钱,打发身边
的梳头娘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门旧仓街上开了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南货店。店虽然
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总有些进账。比起那些只晓得靠那一点死板板的月份子钱过
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们,她们两的手头自然要宽裕得多、心里也要笃泰得多了。)
但这两位最让谭家门里的人看重的,还是这么些年来,从她们两个身上从来没有传
出过一丁点或大或小的绯闻。不捧男戏子。不勾男刀笔。不赴军政警商各界的家宴
(即便由谭先生陪着,也不去),当然更不会偷偷地约一些小报的男记者去百乐门
舞厅或维多利亚咖啡馆见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热地偷偷
做点脚踏脚、腿碰腿的小把戏,一面客客气气地互留电话号码、家庭地址。更难得
的是,在谭先生面前也不会跟其他几位太太和姨太太争风吃醋。她们总是谦让,能
让一步时,决不只让半步。大家都这么说,有了她们两,谭家门里真是少生了多少
气,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实在是太好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一份修养这
样一种道行,实在是太难得了。
要知道,要让一个女人真正在谭雪俦身边安心下来做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
事。前面已讲过,谭雪俦这人本来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谭家的男人可能活不过五十
二岁以后,他就再没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过房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
想再为谭家制造一批活不过五十二岁的“小男人”。同时,有一批做中医的道士、
或做道士的中医劝说他,现在对于他,重要的是清心节欲,藉此养元健体,来让自
己闯过五十二岁这一道关去。他这么做,对于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枪”,倒
还不算是一件太难接受的事。一方面,她两的年纪、身份、地位、阅历决定了她两
对这个家和谭先生要生就一种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
的促进下,不管让她两去承受什么,只要是能让这个家、让谭先生好,她两都会自
觉接受。更何况同房不同房这种事,对于中国女人,历来都是既不能公开讲出口,
也是不能和不必计较的“丑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谭先生大三四岁。所以
大家在背后都叫她“老枪”。至于谭先生为什么在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太
太之后,又要去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做二房,这里的奥妙,恐怕只有去请教
谭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这两位跟谭先生都生过孩子,不管再发生什么
(只要不失去在谭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总能给她们最后的寄托。慰藉和遐想。但
这件事对于许家两姐妹来说,可就太难了。她俩正值青春年少。谭家一些知情的老
差使娘姨甚至私下里嘀咕,可怜啊,这对姐妹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破过“瓜”,还没
有真正尝到过男人的味道哩。这种闲话的可信程度到底怎么样,没法核实。(这一
点,起码对同兰是确实的。因为她当初选择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
可信与否,许家两姐妹至今没生过孩子,这一点是确实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为难她两了。凭什么要她们承受这种为难?!
于是都来赞誉。
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就在这蜂拥雀起的赞誉声中,两姐妹却一直在极其沉稳
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机会。她们早就从她们的知心好朋友赵忆萱嘴里
得知,谭家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
104
那天黄克莹猜到约她到梅家大宅来见面的只是许同兰自己。虽然,头一天在电
话里,同兰讲的是她们姐妹两要见她,但她还是预感到了。
有这种预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搬新居后,前去探望最频繁的便是这位
三姨太许同兰。她跟她妹妹不一样。那位四姨太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她一个人
的声音。“谭宗三……谭雪俦……谭雪俦……谭宗三……”许同兰却从来不提谭宗
三谭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对谭氏集团新权力中心豫丰别墅
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将要发生些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的兴趣,远没有她妹妹来得
大。或者说,一到黄克莹面前,她的确不想再涉及那一票杂事。她让黄克莹感到
(也许不是故意的),她来,真正只是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来取悦于她(刚发现
这一点时,黄克莹还好大地不自在。后来又发觉,她的确是真心想取悦她,看到她
很开心时,她也非常开心,她才慢慢习惯了这一点。既觉得有趣,又隐隐地觉出一
番别样的温馨。)黄克莹实质上跟许同梅是同一类女人,属于倾诉型的。她们总想
说,定期的或不定期的,总需要一个贴心的倾诉对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许同兰却
属于倾听一类的。她要听别人娓娓地向她倾诉。比如她就特别喜欢听黄克莹说。不
管克莹怎么说,说些什么,许同兰从来都不打断她。总是听得那么投入那么合拍。
不甘寂寞的黄克莹从来还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一个倾诉对象。(谭宗三也能算一个。
但那属于另一类。)她常常在心里挺感激这位好心的三姨太。
许同兰当天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布鞋,不是常见的那种西绫绸面子,而是粗
布的,蓝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帮绣了一圈浅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时分,
在江南无数种阔叶树中,它属开花最早的一种。黄克莹对许同兰说过,她喜欢这种
肥厚硕大而又饱满雅致的花。真的很喜欢。在那些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墙篱笆里,在
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檐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浅灰的枝干挑起一片骚动。
张扬一点欲求。沉积几许喟叹般的随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树叶都还未曾再
度萌动时,它便长出了浅紫的花苞。硕大的笔头形。慢慢张开。不等你在寒颤中有
所觉察,猛一抬头,它已一一地敞开在那样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绝对地尽兴
尽致。她常常走出好远,还要回过头来看它们几眼。还有一种喜欢,她没能告诉她。
不是不肯说。而是不好意思说。一种说不清的窘迫生涩,让她把每每已到了嘴边的
话,又瑟瑟地咽了下去——她喜欢抚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润。在盛桥,春日的傍晚,
她总是跟它们一起度过。只有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身边堆着许多这样的花瓣。
硕大的。肥厚的。滑润的。她把它们洗得很干净很干净,尔后久久地久久地摸搓、
揉捏,两只手一起用力。有时摸得她自己都浑身冒汗;尔后,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一
起搂到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捏着……抱着……很累。很累。但却又很舒服
很舒服。深深地闻吸……闻吸……
每到桐花开,忍不住她便要走拢来。
有心的许同兰却特特地为她把它们绣在了鞋帮上。
给我的吗?她的心一热。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二位突然显得生分起来,拘谨起来。
“银行界的几位太大约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体要谈。她……过一息
才能来……”明知自己在说谎,便只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
片茶,以掩饰实在是难以掩饰的赧颜。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
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
她喜欢看许同兰不惯撒谎时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张样。
她呢,喜欢黄克莹此时此刻的平静宽容,喜欢她唇边那络淡淡的微笑。这是一
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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