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跟他开玩笑所作的那种呵痒。只是为了尊重校长的面子,他才没有笑出来没有躲
避。校长第一次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我老喜欢侬的,他还真的很受感动。后来,校
长就上了他的床。做出各种急促的动作。他才有些害怕。但总怕伤了校长先生的面
子,不敢推拒。以至于强暴发生,那家伙像头肥猪似的从他身上滚落,他把脸深深
地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抽泣时,脑子里涌来的第一个对策,还是父亲(或祖父)谆
谆教导的:小弟啊,你无奈做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子,这一生恐怕都得忍辱负重。
只有忍得住,日后方能有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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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两位姐姐在身边,
他就惊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会突然抽搐着惊起。这些情况,父亲都是知道
的。他知道只要有两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坚持认为,因为是他
的儿子(或孙子),即便无奈去了上海,最终还是会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
着她们给他带回儿子(或孙子)的好消息,来证实自己始终如一的信念。在这种情
况下,如果她两向老人家如实禀报小弟的现状,那不等于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她们当然要报喜不报忧。她两甚至派一个回去,当面绘
声绘色“言好事”。为什么不两个一起回来?就因为要留一个在上海照顾学戏学得
老忙老开心的小弟。侬晓得(口伐),教唱戏的那班老师,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
他那些师兄弟师姐妹当中,老吃得开的耶!现在他一个月赚不少钞票。还可以供我
和阿姐吃住呐!老人家果然很高兴,即刻间气色便有好转,忙说,那好。那好。你
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继续照顾你们的弟弟。我这里有章妈(她两临走前替老人雇
的一个老妈子),你们尽可以放心。
话,说说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决两个人的吃住问题,又谈何容易。事到
如今,她们已没有退路。她们也不甘心“退”。她们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个人在上
海这样的“阴阳界”上。她们要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不允许她们靠近,她们也要远
远地看着他。也许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她们坚信,小弟是一定会
回心转意的。
可……她们自己怎么个活下去?还是要回答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个还不满
二十岁的女孩。当然也好活,比如走进前面说过的那种“照相馆”。被领进“第二
摄影室”。在目测面试合格后,通过一道很简单的“身体检查”,第一次只要交纳
一点数额不大的保证金,那位年轻的女老板转过身去,打开她身后墙上一只扁长的
木匣子。木匣子里一排排的小铁钉上,分别挂着许多把房门钥匙。如果她取下一把
来交给你(某一个小客栈的某一个小包房)。就说明,她接受你这个在上海没有自
己住处的女孩了。当然你还得在一份合约上签个名画个押按个手印,办个简单的认
同手续。那天她两的确也走了进去。离开六渎镇时,她两身上还是带了一点钱的。
还能供她两住最蹩脚的旅社、吃最简单的饭食,花个十几天。她两想找个公司或学
校,做杂务(很奇怪,她两从没想到过去做厂。或帮佣。)她们隐隐约约地记得,
报名进公司,是一定要交什么“两张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们却被领进了“第
二摄影室”。女老板是文雅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心惊肉跳。几分钟后,她们
便无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来,浑身打战,冲出了这“摄影室”。她们跑到马路上。
她们怕后边有人追。后边的确有人追,而且还是那个女老板。她们慌不择路,被一
辆黑壳子的福特汽车刮倒,把车主吓得脸色疾白,下车刚要去搀扶起她两时,她两
却又跳起来,慌慌地跑去。她们以为这车主和那个女老板是一伙的,是等在照相馆
门口,来截她两的。跑出一条马路裆去,她们再一次被一辆黄鱼车撞倒。并在黄鱼
车车主惊吓的辱骂声中,再次翻身跳起,并第三次被一辆老式的脚踏车撞倒。这时
她两离那家照相馆已经有两三条马路裆那么远了。女老板不见了。黑壳子车也不见
了。她们才定下心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过街楼底下,相互帮着整
理了一下衣饰头发,这才发现放钱的手包不见了。这才想起刚才跟女老板谈话时,
手包是放在那张漂亮的写字台上的。仓皇外逃时,没顾得上拿手包。丢了手包,今
天晚上真的要睡马路了。两人正在反复迟疑踌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馆去讨回手包时,
那辆黑壳子福特车疾速开过来,嘎地一声停在了过街楼门口。又宽又长的老福特挡
住了那又窄又小的过街楼出口。她们只有往里跑。但里头偏偏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弄
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来米长。也许是什么无线电研究所,也许是什么南音社,也
许还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归的旧别墅,阳台上的落地钢窗钢门都已生锈。总之,
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研究所里有狗的吹叫。南音社里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两
拼命敲门叫救命,福特车的车主已疾步走近了她两。她们一回头,却惶恐地看到他
手里拎着她们的那只手包。
车主就是谭雪俦。女老板追出来是要交还她两手包的。见她两跑远,四下里一
蜇摸,只有请求谭雪俦驱车办这件“善事”。谭雪俦先是犹豫了一下,再笑道,你
不怕我黑吃了侬这只包?女老板说,包里一塌刮子(一共)就这么百把十来元钱,
我想侬这样的人大概还不至于下作到这个地步。其实,要只为了这百把元钱,我自
己也不会穷凶极恶追出来,更不会开口求侬帮这个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还是有
点要紧关系的。女老板为了说服眼前这位她并不认识的“中年车主”,拨拉拨拉小
包里那些只属于女孩子们专用的东西,从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着的。信封上写
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报顾仕良先生”。这家《大美晚报》和这位顾仕良先生,
当时在上海都相当有名。许家两姐妹动身来上海,父亲(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
想到自己过去在上海新闻界还有一些朋友,便写了这封信让她两带着,一旦有什么
万难之处,还可上门去寻求一点救助。但姐妹两偏偏没去。一方面是不想四处张扬
自己亲弟弟的落魄,还想给自己老许家留一点面子;另一方面,她们觉得自己好像
也还没落入那种万难无告之境,暂时还用不着拿它去做敲门砖,哀求他人。于是信
就一直还在手包里收存着。她们当然想不到,今天会遭遇谭雪俦,也想不到这个
《大美晚报》的顾仕良,居然也是谭雪俦众多熟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这几
天谭雪俦正为了要不要找、怎么去找一对姐妹来作“妾”,大伤着脑筋。
那段日子,谭家门里几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谈。而且拉着经易门一起
来谈。谈的自然是谭家男人“五十二岁劫难”这档事。谭雪俦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他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那些玄学一类的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
患于未然,总要比亡羊补牢好。正因为如此,便越发让这几位身健齿灵头脑子依然
相当活络的老女人谈得心烦意乱。“你们讲怎么办?一切养身的方法,我统统都用
上了。一切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身体状况下能吃的应吃的补药,我也统统正在
吃。我已经把我每天处理账务的时间缩短到四个钟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
把谭家所有的事体统统都推给易门一个人去做。各位前辈要有高招,请直截了当讲
出来。指点迷津。”
几位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却说道:“侬不要急。我伲都是为了谭家……”
“是啊是啊。都是为了谭家。”谭雪俦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朝跟侬谈这桩事体,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过的。秀官老懂事体的。她讲
只要对谭家对侬雪俦有好处,她都不计较。”
老人们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谭雪俦警觉起来。什么事,竟然跟秀官
有瓜葛?过了一会儿,他全然明白了。原来,早在谭老老先生手上,曾找过当时一
个最好的算命先生来攘解五十二岁这劫难。这个算命先生把当时能找到的谭家所有
男人的生辰八字,统统找来算过;又到几处谭家的老宅看过风水,最后的结论是,
谭家门内阳气太旺。冲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为一阳五阴之“复”卦。卦象同
样在兆示,应以多多的“阴水”济抑过强的“阳金”。而且是应以五比一的比例进
行“配伍”。《周易参同契》上对这一阳五阴的复卦,说得非常清楚:“朔旦为复,
阳气始通,出入无疾。立表微刚。黄钟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
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别都娶了五房妻室。
但他们为什么仍没有能避开了“五十二岁”这一劫难?老太太们进一步会诊的结果
是,五阴还得加强。加强的趋向不是突破“复卦”所指示的“五阴”,而是在五阴
内想点办法。研究下来,她们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应娶一对“姐妹花”。所谓“姐
妹连心,二阴胜似三阴”啊。立即获得一致附议,并决定马上加以实施。
谭雪俦本人对女色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在娶了秀官之后,勉强了又勉强,才
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还要他连着娶两个,而且还得是一对姐妹。不仅叫他
哭笑不得,而且也让他觉得荒谬之至。无聊之至。表面上他当然不能公然惹得这些
“妈妈”和“阿婆”们不高兴。但背后跟经易门议论这件事,就少不了许多的怨恨。
还是经易门劝他,小不忍则大乱。小不谋则大残。老人们毕竟还是为了谭家、为了
侬着想。侬就让了这一步吧。“等娶进门来,就随便侬了嘛。侬要愿意理睬这两位
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侬进她们的房间?而且,娶一对姐妹花,
恐怕也是一桩蛮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过些时日)侬大概会感兴趣的。”
说着,经易门还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里去找这么一对姐妹,愿意一道嫁到侬谭家门里来做小?!”谭雪俦还
是皱起眉头,担忧。却没料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得来却真的全不费工夫。
跟许家两姐妹说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经易门头上。“诡计多端”的他先
让他夫人赵忆萱出面,把这两姐妹领到自己家安顿下。让平和朴实的忆萱来做“帮
凶”,这一点恰恰是全盘成功的关键一招。忆萱是真正为她两的今后着急。而恰是
她的这点真诚完全打消了这一对小姐妹所有的和应有的戒备。经易门自己还不时地
带她们去“参观”谭家花园。接近谭雪俦本人和老太太们。在种种的演习中,让她
们熟悉谭家,以谭家花园里的富足。舒适、亲近和磊磊大方,渐渐消减她们自尊心
中对做小的“卑视和恐惧”。最后的谈话,当然是经易门亲自去做的。“谭先生喜
欢你们,想留你们下来做谭家人。他怕这种提议会让你们觉得是一种伤害,所以让
我先来探问一下。你们不必马上作答复。等你们觉得可以答复了,再答复。如果两
位觉得这是一种伤害,谭先生让我在这里向两位预表谦意。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
是一种喜欢。挚爱。两位要是真的不愿留在谭家,谭先生表示可以在你们所看中的
任何一家谭家企业里为你们安排一个职位。当然,究竟是留在谭家当夫人,还是到
谭家的某一个厂家店铺去做工人,这里,我想不用我讲,你们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
有天壤之别的。走出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两位的最后决定。”
两姐妹整整失眠了一个晚上,依然无所适从。如果不是在谭家经家住了这么一
段日子,看到了这么一种为她们从未见过的富贵雍容,她们一定会断然拒绝。如果
她们一进谭家门就看到了外界传说的“小老婆”受鄙视冷漠,那她0]也一定会断然
拒绝。但这一切都没发生。“小老婆”渐渐变成了一个只在抽象的理性的层面上存
在的贬义词。而具体地在冲击她们的,却只是一种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存享受(这
和周存伯初进将之楚楼所得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是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