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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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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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动,都尤其敏感。关切。弟弟没吃晚饭就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里。谁叫门都不

开。全家人都特别纳闷。这一向,他读书读得特别好,总能在全校考前三名。前一

向,校长带他到苏州城里参加国语演讲比赛。得了个奖杯。还代表六渎镇,到上海

参加了什么比赛。以往,这种参赛机会,上头都给了苏州无锡城里的孩子,绝轮不

到六渎镇的孩子。这一回扬眉吐气。动身的那天,全镇的宿老都来为他送行。可谓

爆竹连天。宿老中的顶尖人物、那位两江总督李文瑞的长子、曾在安徽兵备道任上

响应武昌义举而成了辛亥革命元老的李鼎元拉着他的手,亲口许愿道:不要说考到

上海小囡的头里去侬只要把苏州城里的那几个考生比下去了,我伲(他指了指站在

他身边的几位满老)一定保举侬去东洋(日本)留学。校长说,去东洋不稀奇。苏

州城里的小囡在东洋留学的已经“莫佬佬”(很多)了……“那就去法国。法国。

埃菲尔!啊?!”“法国好李老跟法一西共和国驻华大使让·蒙代尔将军素有深交、

这桩事体交到李老手上,就等于已经办成了。好。好。好好好好。李老们异口同声,

就这么定了。考完后发榜,弟弟果然把苏州无锡城里的孩子比了下去。为什么不提

去法国留学的事了?弟弟为什么如此沮丧?难道那些宿老言而无信、红嘴白牙地耍

弄了我们的弟弟?姐姐们暗想,便留下一人在门外继续守住在房内偷偷饮泣的小弟,

另一人便匆匆往学堂赶去。

六渎镇学堂紧邻文庙。文庙里不种桅子花白兰花。文庙里只长千年古柏。所以

显得特别静穆。

校长单身在学堂里住着。老柏树下那两间孤零零的平房,就是他的宿舍、他不

在。房门上挂着锁。教务长和督学倒是在,但他们两位好像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吞

吞吐吐地只是在敷衍这位做姐姐的小女子。第二天,瘦弱的小弟仍不肯出房门。学

堂里却来人把爸爸叫去了。爸爸是坐邮政局自备的尖头艇走的。在六渎镇、门前屋

后都是水。小艇是最不能离身的行走工具。到中午时分,小艇回来了,爸爸却没有

回来。问艇上的人。艇上的人讲,局长到文庙去了。姐姐中的一位忙划起小艇,赶

到文庙。庙祝告诉说、他已经走了有一根烟的工夫了。姐姐问,他在这儿做啥?庙

祝告诉说,他只是发呆。哭泣。

他说啥了没有?

没有。

姐姐找到爸爸,已是傍晚时分。他坐在早已废弃了的南码头上,面对着波波作

响的湖面和哗哗摇曳的芦苇,默默哭泣。

那位校长带小弟到上海去参赛,没住在赛务组指定的某所中学宿舍里。校长带

十四岁的小弟到旅馆里开了个房间。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做了某种事。让旅馆的茶

房看见了。应该说,先是听到了,听到了弟弟痛苦、惊惧的叫声,后来又特地绕到

后窗外去看。看得很清楚。于是传开。就有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据说上一次这

位四十来岁的单身校长带小弟到苏州去参赛,也是去外头开的旅馆。因为没有人听

壁脚,就没发觉。

校长已经被镇公所派来的治安员带走。

同时上头(包括那些宿老)决定,取消小弟去上海参加复赛的资格,自然也取

消了所谓去法国留学的允诺。更让姐姐们想不通的是,所有的人都像躲一个麻疯病

人似地躲着小弟。连新来的校长竟然也多次暗示家里,最好让小弟转学,或者暂且

休学一个阶段。两位姐姐气愤填膺,弟弟是受害者,年幼无知的他何罪之有?她两

不顾涕泪交加的老父亲(或老祖父)一再恳求和劝阻,轮番地去找新校长、校董会、

行署、县督学,甚至找到孔教会,最后一直冲进李老李鼎元先生家。为此,大姐许

同兰几乎说得嗓子眼里都哈出了血,却依然没有用。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们没有一

个不是很客气地给两位姐姐让座。沏茶。没有一个不是关心备至地询问小弟的近况。

他们一致认为小弟是无辜的。但是,一到正式的公开的场合,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

小弟说一句公道话。谁也不想跟这么一个“身心都已然不干净了的”孩子沾边。倒

是学校方面催促小弟转学,一天比一天显得急切直露和更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学

校的声誉,他们说他们不得不如此。

父亲的左半身在一阵突发性的痉挛后,悄悄地麻痹了。

小弟大病一场,后,也只得休学。尔后,他突然提出要去上海学戏。学花旦或

青衣。爸爸(或祖父)当然不答应他去做戏子。不愿意小弟用这种极端的举动刺激

镇上那些宿老。

但小弟不肯。历来瘦弱而又文弱的他,居然冲进房间,拿起刚磨过的剪刀,就

往自己的喉咙管上戳。而且真的戳了下去。如果不是两个姐姐扑救及时,后果不堪

设想。她两哭着哀求父亲放他。以后的日子里,她两曾无数次地后悔那一瞬间的软

弱。她们答应父亲,她们会尽全力来呵护这个弱小的弟弟。以后的日子里她们才知

道,她两当时居然敢作那样的保证,也是非常的幼稚非常的无知非常的莽撞。

只好放他走了。

一年后,她两到上海去找弟弟。因为一年来他只给家里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

是刚到上海时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四五个月前写的。到上海才知道,他并没有学唱

戏。十六岁的他再开蒙学戏,显然太晚。几经周折,他终于被一个唱老生的女人收

留,做了她贴身的跟包。这位三十岁的老生虽说是个女流之辈,但一旦卸了装,你

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嘴唇上长着一层密密的茸须,是的确应了巾帼不让须眉

这一类俗了又俗、但又千真万确的老话的。这位女老生待他很好。根本不需要什么

姐姐的照顾接济。当同梅、同兰两姊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南市一家只

能容纳三几百人的小戏院子后台第一次看到分别才一年的小弟时,她们惊呆了。他

泰然地坐在一只硕大的戏箱上。身边一张道具桌上放着一把紫砂茶壶。他很油光很

油光地梳着那种为六渎镇上的正经人最讨厌的大背头。一件满地宝蓝隐花缎长衫得

体地撩起小半截下摆,放在跷起的腿面上,就势露出里面穿着的那条白府绸扎脚管

长裤和一双黑漆皮滚过直贡呢面子圆口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把王星记扇庄做的大号

水磨竹泥金扇面黑折扇。兼护着身边一把空椅子。空椅座里放着一件当时上海滩上

最时髦的海虎绒女大衣,一只白色的缀珠银片坤包和一个特制的红漆皮机关锁化妆

箱。他下意识地无所事事地开阖着手中那把大号黑扇,视而不见地睁着一双空空洞

洞的眼睛。但只要有人一不留心可能碰到那把茶壶,他一定会即刻做出反应,相当

紧张地伸出手去护牢茶壶。茶壶托在一个泥金漆绘木盘里,外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绣

花丝棉套子。壶嘴里塞着一只小巧的玉坠。另有一根金链条把这个玉坠连在了壶盖

上。这是专门预备来给那位疼爱他的女老生饮场用的。自是非同小可。台前的戏迷

票友,天天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听戏捧角。但有的人却顺便地还要看看伺候饮场的

跟包。看跟包如何端着茶壶上场,如何走出几步不紧不慢,如何递上茶壶不近不远,

衣着打扮如何不媚不俗……跟包的一抬腿一转身,同样给这些戏迷票友以充分的联

想和新鲜的刺激。为此,他们也会给出一个满堂彩碰头好。因此,角儿和角儿之间,

既在唱念做打上别苗头,也常常在各自的跟包身上别苗头。因此,有时也舍得在挑

选、训练、包装自己的跟包上下一定的功夫,花相当的本钱。

小弟和那位女老生的关系,好像跟其他跟包和角儿的关系还有点不太一样。好

像还更深了一层。

那天,面对欣喜万分、泪流满面的两位姐姐,他用一口娴熟的京白,拿腔拿调

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鬼魔子魇道,谁让您二位上这儿来的?卖炭的跟着卖冰水的,

有个好吗?快请回吧。从今往后,甭再跟我费那精气神儿了。

许家姐妹从此以后绝对不进戏院。在旁人看来,那舞台上一番五彩斑谰咿呀铿

锵,真是既金碧辉煌又回肠荡气,听着看着都是痴情痴意的沉湎和忘怀;而对于她

两却无一不是对弟弟痛苦回忆的刺激。是侧幕条内化妆间里种种苍白和难堪。而她

两当时面临一道更艰难的关口是,怎么把亲眼目睹的这一切向父亲(或祖父)报告。

如果实话实说,那肯定会要了他老人家的命。父亲(或祖父)回到六渎以后,以他

的勤勉和谦和少言而博得乡里的尊敬。他起初只是在中学堂兼几节课,(他只教自

然常识和数学格致一类的课。其实他的长项在国文。但他拒绝教国文。在经历了刚

经历的那些事件后,他觉得自己无论怎样也无法再向幼小天真的孩子讲授什么“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也绝不出来应仕,不肯“敬天而事鬼”。)对镇上那些前朝或

当朝隐退的达官贵人,他既不去得罪,但也绝不去巴结攀附。他要留下真诚的“自

己”,只做一件事,把儿子教成人,教成一个有本事有胆识能成就而强过他自己的

人。也许后来一切的悲剧正发生于此。他对待儿子的确太“中国化”了。他无时无

刻不把儿子置于自己的视界之内。无时无刻不为儿子做着他认为必须做的一切。他

省吃俭用:为了儿子。他早起晚睡:为了儿子。他欣喜:为了儿子。他忧虑:更是

为了儿子。他一天可以对儿子说一百个“不”。你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而那时儿子

也许还刚满四岁或五岁。一天之内他又可以对儿子说一百个“应该”。你应该做这,

应该做那。而这时儿子也许还不满五岁。他分析儿子的每一个眼神。计较儿子的每

一点变化。他住房并不宽裕,他却特辟了一个单间给儿子做书房。为了儿子心不旁

骛,他让两个女儿承担了儿子应做也能做的一切杂务,包括他自己生活上的琐事。

他定期到无锡苏州去为儿子购买新出的书籍。六渎镇长时间没有自己的邮政局,都

是由六七里外县城关镇邮局代办。那些大户人家并不希望这儿通邮。他们间隔个三

五天便派个仆人去城关取一趟邮件。如有什么急件,城关邮局也会派人专送急递。

没有邮局并不影响他们跟外界的联络,却只会增加他们在这儿隐居的清趣。但对于

一般居民来说,就不是这样了。特别是对许家的这位男主人,他要为儿子订阅外头

最新的报章杂志。他还有众多当年的同志朋友在跟他频频通信。等待这些邮件、反

复看阅这些邮件,几乎已成了他当时最后的唯一的生活期盼。但他总不能天天走六

七里(划船)到城关取邮件。因为邮车不准时,有时上午去了,一直等到下午才能

取到手。如果邮车半途抛锚,还有可能空着手回来。想来想去,还是得给自己的镇

子争一个邮局。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能在这里“活得下去”,他不仅争到了,而

且还答应出山担任这个一共只有两个人员编制的“邮政局”局长的职务。

儿子就是这样,在父亲(或祖父)强大的阴影下长大,在姐姐无微不至的爱护

下长大。一直到上中学,他晚上还是跟两个姐姐睡一床。如果没有一个姐姐搂着他

的后腰,他自己又不盘曲起腿搁在另一个姐姐的腿上,这一晚上他就无法安然入睡。

他在父亲需要他懂的那些领域里,他懂得比谁都多。而在不让他懂的那些方面,他

又的的确确完全空白。他比谁都任性。他又比谁都柔弱。敏感。他比谁都自信,但

在很多的瞬间,他又常常被一种无名的自卑困扰,特别是看着那些在他窗外来来去

去可以自由自在大声叫喊大声吵闹的同龄人。他们对于他都是些陌生的熟人。好像

一颗铜弹当啷当啷地弹跳着从一块玻璃板上溜过,是响亮的,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们总是在他窗外。一直到遭人突然唾弃前,他都认为所有的人都像他父亲(或祖

父)那样有求于他,也像他姐姐们那样挚爱着他。甚至到那个混蛋校长装着为他面

批习题,搂住他,一边讲解,一边作各种贪婪的捏摸时,他还暗自以为是姐姐们平

时跟他开玩笑所作的那种呵痒。只是为了尊重校长的面子,他才没有笑出来没有躲

避。校长第一次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我老喜欢侬的,他还真的很受感动。后来,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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