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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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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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还轻轻地在她脚面上踩一下。会意地看看她,笑一笑。有一次突然相当用力地踏

她一脚,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者还要哈哈一笑。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给大

家讲一点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怎么听弹词开篇才能听出名堂经来(其实在这

方面,老头才是真正的专家)。比如弹同名家蒋六仙到底是男还是女,或者深入讨

论一下他(她)到底会不会是“雌孵雄”(二性于)。又比如肺热阴虚的人为啥性

欲特别强特别喜欢近女色为啥又特别容易死得快。比如比如比如……嗓门宏亮,底

气十足,讲到得意的时候,他一定会连人带嘴巴都凑近过来,两只手或一只手就有

力地按到黄克莹的膝盖头上,哈哈哈哈……捏一把。但从感觉上来说,却比那位上

尉军需差点劲。他捏不出乌青块。力道不足。

后来就发现他偷看她洗澡。不止一次。她把门缝都堵住。他又剔开。她觉得再

不换门上的锁,要出大事了。就连换了三次房门锁。三次,他又换了回来。最后他

发脾气。谁让侬换房门锁的?换锁为啥不跟我打招呼?侬现在厉害了。是不是?有

本事侬搬出去住。走呀。走侬的。

她真想撕破面孔,跟他辣辣地大吵一场。并且真的搬出。她收集报纸上租房广

告,也到电线木头上去寻找。他发觉后就阴笑地对她说,要搬,好啊。那样子,大

哥的住院费、药费、营养费、特护费,我就不管了。侬自己想办法去付账。账单就

在你弟媳妇的五斗橱抽屉里放着。侬统统拿走。大哥肺上已经烂出三只空洞了。现

在正在烂第四只。侬这个样子一闹,正好帮他烂下去。五只六只七只八只。好得很

嘛!侬走呀!

后来有一天夜里。是夏天。热。她睡不着。她心烦。她必须烦。这一向她总喜

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脱光,只剩一点胸衣和白色的紧身内裤,四肢八叉地躺在床

上,撩开蚊帐,让自己正对着那隐隐约约在窗外云缝里游戈的小月亮。她不知道为

什么要脱光自己;但她就是要脱光自己。让月亮照着自己。她甚至希望(渴望、切

望、贪婪地恶毒地盼望)对面人家的阳台上真出现那么一两个、甚至三四五六七八

个人,向她投来千百种锐利的火爆的粘稠的无所顾忌的(哪怕是强取豪夺般的)但

又必须是很陌生的窥视逼视。(实际上,对面阳台上真冒出一点什么动静,她却又

赶紧放下蚊帐,赶快躲进暗处去了。)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刚睡着。门锁咔嚓一声

轻响,把她昏然惊醒。开始,她一愣,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门被轻轻地

推开,一条黑影轻轻地轻轻地移到了她的床前。她看不清楚。也不敢动弹。那黑影

走到床前很近很近的地方,便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半裸的她,还在粗粗地喘气。她冒

冷汗。全身发木。脑袋也发木。想叫,叫不出声。想动又不敢动。当那个不速之客

把黑黑的脑袋慢慢伸进蚊帐里来的时候,她几乎完全吓晕了过去。一抖一抖地抽搐

起来。他却在那里深深地吸着……吸着她帐子里的气味。吸着。吸着。吸着。然后

就把手伸了过来。

她没有动弹,甚至都没有把张着的腿合拢来。她忍住厌恶,忍住羞愧,忍住坠

向深渊的绝望,忍住全部的颤栗,咬紧了牙关。她看不起正在摸弄自己的这个人。

但一想起自己的丈夫,却让她更寒心。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怎么坏,总还有个自己的

主意。他总还在想做点什么。他总在进攻。对着某一个目标。昨天她去澄衷。本来

想跟少临哭诉一番的。她知道肺上正在烂出第四个空洞的他,是不会有什么办法来

帮助她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哭诉(倾诉)对象。让她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剩下

来不管有多少苦头,她自己会去默默地尝试的。但少临却觉得自己连这样一个“倾

听”的角色也无力承担。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为罪。除了这两条以外,他现在还

有什么样的“精神堤岸”能防御得了那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恶浪呢?只能如此啊。

他哀怨地拒绝了。他闭着眼,不住地但却是缓慢地虚弱地摇着头,向黄克莹恳求道,

不要跟我讲了。求求侬。不要再跟我讲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不

要听……

哦,男人。做一点事情出来让大家看看吧。你们站得直。你们挺得起。你们托

得住。你们是太阳。太阳……太阳……太阳……木凸……木凸……木凸……

当然,那天晚上葛家老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竟然会彻底坏在了黄

克莹手上。当时,当他把手战战兢兢地伸进蚊帐,一点一点地触摸到黄克莹那使他

心猿意马许久了的“胴体”上时,发现她居然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地颤栗了一下,

便再不动弹。意外的惊喜甚至让他猛地缩回了手,稍稍定下心来仔细端详。凭着从

小窗口泻入的路灯光,他看清只穿着亵衣内裤的黄克莹仰天躺着,而且分明是醒着

的,只不过“羞怯”地向床里扭转头去,“绝不好意思”地紧闭着眼睛,咬住嘴唇。

她为什么不反抗?难道在……等待……等待?等待着他的触摸?哦!!一阵无法按

捺的激动,使他整个上身都倾进蚊帐,并索性提起一条腿跪在床边上。看哪,经过

蚊帐过滤的光线这时显得那么的柔和缥缈,越发衬托勾勒铺叙出黄克莹那本来就精

美的躯体上全部的动人心魄之处(虽然稍稍嫌瘦弱一点不过那也没啥)。他真不知

从何着手了。他颤颤地伸出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从她全裸着的

浅浅长着一层汗毛的手臂上划过。他想先逗得她笑了,再抱起她。他相信她会笑的,

或者再表示一下羞怯,哼一下。他想到了一切,唯独没想到的是,当再度去触摸时,

却引发的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而且是连续的惊天动地的叫喊:“抓流氓啊……抓

流氓啊……”他没有看到,在黄克莹靠床里的那只手上,早暗自攥住了一根灯绳,

并把它延长出去,连接到原先的灯绳上。发出惊叫的同时,她用力拉亮了灯。她还

事先联络了家里所有反对这位“老二”的人,甚至包括老三夫妻两。灯亮的瞬间,

全家人都赶到。包括老二自己的老婆。而且第一个冲上去揪头发扇耳光的,便是她。

他无话可说无账可赖。因为此刻的他还半跪在“阿嫂”床边上、大半个身子还钻在

“阿嫂”的帐子里。而几近半裸的“阿嫂”已完全被他“惊吓”得面无人色,声嘶

力竭,欲哭无泪。更厉害的一招是,黄克莹事先还通知了隔壁邻居,请他们今晚警

醒着点,万一听见葛家有啥动静,务必冲过来帮忙。所以这一晚上过后,老二便担

着“乱伦”的罪名,在整条街区都“臭掉”了。虽然在左邻右舍的心目中,他这个

人原本就不香。捎带着要提一提的是,当晚老三夫妻两捎带着用木棍敲断了他一条

腿打聋了他一只耳朵,稍稍地出了一点气。他还不敢去报警。

事后,黄克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一家人了。为女儿着想,她也得离开这个家。

她没法再顾及肺上即将出现第四个空洞的丈夫。她甚至都没到老人面前去告别,就

带着六岁的女儿去了那偏僻的盛桥镇找另一位姑妈。少临的病亡通知是她走后的第

二个月寄出的。但不知为什么,整整过了半年才收到。等她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幢

老式的弄堂房子里来取少临留给她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遗物”时,她看到天井里那

只最大的水缸上依旧贴着那一幅对联,“皓月描来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只是

那条横批“蓝田种玉”,不知什么时候让谁撕走了,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了一点浆

糊干巴的痕迹。

也许无须再来絮叨牙科诊所的那位陈老板了。这是她在遭遇谭宗三前曾“可怜”

过的最后一个男人。那天跟许家姐妹谈过后几小时,黄克莹就向他提交了辞呈,并

买好第二天的轮船票,准备回上海。陈老板让她弄得措手不及。侬总归要给我点时

间,让我找一个能替换侬的人。侬姑妈介绍侬来的时候,讲侬最起码也能在我这里

做一年。侬应该晓得,我这里全指望侬哩。现在侬讲走就要走,哪能办?老板喜欢

吃粽子。每天早上都要剥两只赤豆粽子蘸蘸糖。这时候傻张着两只粘答答的手,万

般无奈地看着黄克莹,嘴唇边还粘着几粒糖屑粒。

黄克莹稍带歉意地笑了笑,随便编了几条理由敷衍。尔后就数了数老板无可奈

何地递过来的这个月的薪水,发现老板有意多给了几十元。她犹豫。要不要还给他?

这位刚满四十岁的陈先生,几个月来待她的确不错。专门为她粉刷了房间。知道她

不吃辣,特地吩咐自己那位湖南籍的老板娘(据说是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炒菜时

少放或不放辣椒。知道她晚上早睡不了,早上又早起不了,还特意推迟了诊所上午

开门的时间。按说她是护士,打扫卫生清理污物桶搬运药品柜等活路,理所当然归

她。可是陈先生却一一地都“屈尊”抢先做掉。弄得日常就多病乏力的老板娘,在

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更是六七个醋罐一起打翻。有一天,镇上请来一个锡剧班。据

说班子里的头牌花旦年轻时在上海天赡舞台也挂过头牌。戏票顿时走俏。一个礼拜

的票,两三天工夫全部卖光。老板晓得她喜欢听戏,花好大一番周折,弄了两张日

场戏票,让她带女儿去散散心。说是由他一个人来顶门诊。真不巧,到戏院里刚坐

下,开场锣鼓正敲得闹猛,“老朋友”提前来了。小皮包里又没带够手纸。只好匆

匆退场。匆匆回诊所。诊所关门。赶快回到自己住的那幢本地房子楼上。刚要推门,

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男鞋。再仔细一听,房间里果然有人。一惊就要叫。

又发现那双男鞋非常眼熟。再一看,好像是老板的。她稍稍定了定心,从虚开的门

缝往里张了那么一眼,果然不错,就是他。

老板僵直地坐在她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大床边匕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床前的

那只五斗橱。脸色鲜红。傍晚的阳光燎着贪婪,从雪白的墙壁上反照到他脸上,显

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由自虐而获取的平静和自得自足。房间替她重新整理过了,也细

细地擦拭过了。充满了异样的碱水和芦灰水的气味。房角落里还残留着一堆堆相叠

相加的肥皂泡沫。虽然不能说纤尘不染,也是雅净有致。连女儿扔得满地的小画书

也都给一本一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而最使她感到难为情的是,今天一早她和女儿

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袜子,他都替她们洗了,押拉得平平直直地晾在透过那根细麻绳

而射人的晚霞中。她当时真是无地自容,真想冲进门去,狠狠地踢这个无聊而又自

作多情的男人一脚,让他趁早滚开……但没等她发作,只见他纵身跳起,拉开五斗

橱上所有的抽屉,兜底翻寻,然后又把她放在衣柜顶上的那只旧皮箱抱下来翻找。

显然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尔后又一一地把东西复归原位。他在找什么?最后,他

在一个镜框前站住。镜框里陈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妮妮的合影。另一张是她

单独的半身照。两张照片都是在澄衷疗养院的花园里照的。一座假山。一池浅水。

还有一架攀援中的紫藤。天热。她脱了鞋。光脚站在浅水里。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

那天为什么要脱鞋,怎么会那么放肆。也许,从根本上说,她一直就是个“放肆”

的女人。但脸上还是有许多的忧郁,许多的疑虑。他匆匆取出那张她单人的照片,

赶紧走了。走到门口,似乎又没那个勇气真的把照片拿走,呆呆地犹豫了好大一会

儿。最后还是把照片放回了原处。

第二天他没到码头上去送行。甚至都没到这里来跟她告别。一早,他那位多病

的夫人来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为了收回她这间房间的门钥匙,并把她忘在诊

所里的一些小零碎东西,如梳子毛巾雪花膏香肥皂之类的,又给她带了来。还给她

母女两叫了辆黄包车。她两上车时,她还很亲切地摸了摸妮妮的脸,很亲切地说了

声,妮妮再会腥。只不过自始至终没提陈先生。黄克莹也没问。到了码头上,旅客

特别稀少。轮船远远地停在几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等待小舢板一趟又一趟地把船上

的货和客人运回岸。然后仍通过这些舢板船,把要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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