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给他的教训:做人不能太有本事。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不是显得侬比人家
有本事,而是让所有的人感到侬可靠。让别人觉得侬可靠,最重要。于是开始把所
有的心计都用在摆平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上。也就是说,千方百计去让别人感到侬
“可靠”。于是他下定决心,即使手指头被轧在门缝里了,也绝对不叫一声痛。既
不要叫痛,也不要相信有谁会来帮你抚抚痛。当然也不要忘记自己曾遭受过的每一
点痛楚。叫喊是无能;忘记,也是无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去抚平伤痛并得到别人
的信用,更是无能的无能。加倍的无能。于是咬紧牙关。于是只指望自己。于是凭
着这点硬功夫,四十岁那年,他终于攒够了钞票,在静安寺附近,一个叫同钟里的
弄堂里,为一家老小顶下了一幢新式里弄房子。而且还用上了抽水马桶。
葛少临有肺病,结婚最晚。他跟黄克莹结婚时,老二和老三的老婆都已经生过
小人了。全部住在这幢房子里。老三夫妻两带他们的三个小囡,住二楼大房间。老
二夫妻两带他们那三个小囡,住三楼小房间。老夫妻两住亭子间。黄克莹进门前,
老大在楼下客堂间里搭铺。后来就跟老夫妻两对换了一下。黄克莹和老大住亭子间。
老夫妻住楼下客堂间。客堂间里又用一扇屏风隔成两小间。屏风里厢是老夫妻住的
地方。屏风外头摆一张八仙桌,依然是全家吃饭的地方。白天屏风收起来。到夜里
再支。当时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晚上就跟老两口睡。大女儿出嫁时,小女儿偷
偷地从阿姐的陪嫁里剪下一粒钮扣一小块布。藏着。以便将来自己出嫁时拿出来做
证据,要二老按同等规格为她陪嫁。老二经常跟老三寻吼势(找岔儿)。因为弟弟
住的房间比他大。心里挖煞(难受)。觉得老的偏心。实际上,老头子根本不管这
些事。偏心的是老阿太。老三听话,娶了她娘家侄女。当然要给大房间。后来,阿
太对这位侄女,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好。道理很简单。侄女现在是为葛家生小
人,生下的小人姓葛。而女儿是为外姓人生小人。生的小人不姓葛。其实她自己也
不姓葛。但几十年来一张嘴总是这种口气:“阿拉葛家人怎么怎么……”女儿回娘
家来,老娘连擦桌子布也要藏起来,怕她往婆家带;而那位侄女吃饱了早饭去文具
店上班,老娘还要拚命追到弄堂口,偷偷地塞一只双酿团给她当小点心。这位侄女
喜欢吃糯食,讲起话来也是糯答答嗲悠悠的。每天早上帮老阿太梳头。梳得光溜溜
滑答答。老阿太精神好,每天夜里在佛龛面前念经,要念到深更半夜。这位侄女兼
三媳妇就陪她到深更半夜。前年冬天,三媳妇大老远地到公馆路的“西万兴”糕团
店买回来两块猪油白糖桂花年糕,放在饼干听里,夜里蒸一蒸,给老阿太当夜点心。
老阿太心里老开心的,吃的时候咽得太匆忙,一团糕梗煞在喉咙管里,一口气没能
回得上来,又掉了一跤,当场噎死在楼梯板上。
偏心眼的老阿太噎死以后,有气一直不敢声张的老二就联合了有病的老大和出
嫁在外的那个阿姐,向老三夫妻两发难。一口咬定,是那位“侄女”为了黑吃老阿
大多年积蓄下来的那点私房钱,故意要“噎死”老人的。(传说老阿太还藏有一只
碧玺莲花,传说是慈禧大后的随葬品。重三十八两七钱。前清那时候,一两碧玺值
到两万多元。民国以后这东西逐渐地不那么值钱了,一天大跌价。但跌到今朝,一
两也要值到三四百元。扣掉中间人或拍卖行必须要拿走的那份回扣,假如真有这么
一朵“莲花”在,拿出去变换成钱,也足够再买这样一幢弄堂房子了。)
全家人围牢老三夫妻,要他两交出这朵碧玺莲花。交得出,大家就还在一道太
太平平过日子。不交出,对不起,这场财产方面的骨肉官司就随便怎么样也逃不脱
了。到了法院,就不光要讲讲碧玺问题,还要讲讲老阿太是怎么死的问题了。论财
产的“骨肉官司”可能就要变成论刑事的“人命官司”了。
都在气象局里做资料员的老三夫妻,在这爿屋头顶下过日子,多年来靠的就是
老阿太的呵护。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心慌意乱只知道大哭大叫,把自己房
间里所有的箱子柜于都搬出来,把所有的抽屉都开开来,让这几位哥哥姐姐阿嫂姐
夫搜查;又扑到瘫在床上的老阿爹跟前,求老阿爹转过身来说一句公道话。别人不
清楚。只有他清楚:老娘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藏着那么值钱的一只古董。只有他出
来讲一句话,才最有份量。
但老头子就是不作声。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最后,老三被逼得没办法了,连哭带喊叫了一声:“我走。我给你们腾地方。
你们要的不就是我夫妻两住的这间房子吗?给你们。统统给你们。”老三明白,啥
“碧奎莲花”,啥“骨肉官司”“人命官司”,统统都是假的,要他夫妻两让出三
楼这间大房间,才是真的。
老三一家搬走了。
老二夫妻两搬进了这间敞亮的大房间。在老三故意留下来的一大堆垃圾货里,
他发现了一大包老鼠药。蟑螂药。
黄克莹问自己的男人:“侬是老大,又有病,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这间大房
间都应该让给我们这一房住才合情理。”
少临说:“算了算了。太平点。”
黄克莹又说:“我们不住,也应该让给阿爸住。”
少临瞪大了眼睛,骂道:“让给谁住;关侬啥事体?侬给我放灵清点!”
黄克莹只好躲到阳台上去咬牙齿。她不想再逼自己的男人。少临这一向疾里一
直带着血丝。她知道他已经吵不动了。同时她也知道,就是没有病,少临也不会跟
老二去争房子的。他住惯了眼前这间亭子间。求个太平。保住自己。他在一家琴行
里做调琴师。技术不算最好。调一架琴,可拿七元到八元。但现在请他去调琴的人
家越来越少了。他还要吃药治病。还要积一笔钞票,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去学钢琴。
这次他之所以硬下心肠帮老二去轰老三,并不是他自己想住大房间。住什么样的房
间对他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只因为老二对他许过这样的愿,只要侬帮我这个忙,
我帮侬从药房里拿药。不要侬钞票。老二在沪西一家药房里做调剂师。这种瑞士新
药,专治肺痨。无论是正货还是水货,价钱都相当贵。而且需要长期服用。假如自
费吃下去,送女儿去维也纳的梦就可能永远只能是个不醒的梦了。现在他只有靠在
老二身上。他太想在不花自己钞票的情况下治好这已经纠缠自己十几年的病。太想
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去。真的。虽然他觉得非常对不起老三夫妻两,但也只能如此了。
(有时他这样想想,又觉得心安理得了:侬老三住大房间的辰光,也没有为我这个
有病的大哥想一想嘛!为啥要我现在来可怜侬?!)
老二这个人,阴。整天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长头发从耳朵后面包下来。这一
向,他一直背着自己的老板,在做自己的西药生意。(利用老板的进货销货渠道,
利用老板的银行信用和在同业中的信誉,办自己的“地下药房”。)其实他在经济
上已经蛮兜得转的了,完全可以独立出去公开领一张执照自己开一家药房放开手脚
去赚。在住房问题上,也完全用不着跟做小职员的阿弟争老辈人留下的这间房间,
完全有这个实力到外头去顶一套公寓房住住。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这样暗做,他
觉得有劲。不花自己的钱,却又能赚到别人口袋里的钱。聪明的脑袋使他常常能占
到许多别人占不到的便宜,也为自己报了许多必报的“仇”。这常常使他神清气爽、
踌躇满志,却也使他常常拘困于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上,而做不成真正的大场面。对
付女人也是这样。他喜欢女人,但又不想破财去勾搭那些必须用钱去开路才能勾搭
得到的女人。也不想费特别大的功夫,去勾搭那些特别“遥远”的女人。他觉得那
样做太费精力,太不合算。所以他总是只从已经来到他身边的女人身上着手。不管
她是谁。
不久,黄克莹就发现,这个老二经常在她房门口偷听偷看。那时候,少临因为
肺部出现空洞(两只),已经住到澄衷疗养院去“等死”了。“等死”这说法,出
自老二。他这个人讲话有时候特别恶。但有时又不能不承认他讲得特别准确。)黄
克莹一个礼拜去看少临三次。有女儿要照看,不能天天去。当然,按名分,她是应
该天天去的。少临隔壁病床上的人的太太就是天天去的。少临也非常希望她能天天
去。但是每当克莹真的对他说,我明天还来,好吗?他总是连忙回答,不要了不要
了。侬已经老辛苦了。真的老辛苦了。在家陪陪阿爸陪陪女儿吧。可是当克莹第二
天真的不去了,他又怨恨,自卑,失望和沮丧。
不知道为什么,黄克莹也不太想天天去。
澄衷疗养院的路不大好走。澄衷疗养院后头一根大烟囱有八九层楼高(?)。
澄衷疗养院周围的河浜里长满千丝攀藤的浮萍。几幢水门汀的住院楼,四四方方,
冷冷清清。一只只小窗口呆呆的像死鱼眼睛。十几棵黄杨,六七棵棕榈,都充满着
一股浓痰的腥气。
不到澄衷疗养院去,做啥?
家里本来有一只收音机好听听申曲独脚戏。但老二一上班,就把插头拔掉,把
收音机锁进他自己的衣橱里。理由是怕她们不会用,触电。实际上是不舍得让她们
用。家里新装了一只电话机。但只要电话铃一响,他总是抢先奔过去接电话。假使
是某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打进来的。他马上装出一副女人腔,跟人家招讪,一旦问
清楚对方是找黄克莹的,马上恢复男人腔,破口大骂。侬晓得她男人住医院不在家
打电话来吃豆腐?勿二勿三,搞啥名堂?!想到这里来“拓”(占)便宜,装错样
头哉!后来就再没有男人打电话来找黄克莹。后来她实在寂寞无聊,便从《新闻报》
广告栏里找了个线索,花了十二元五毛钱报名费,去王家宅一家绒线编织学校学织
绒线。被他得知。第二天他就赶到王家宅,把这笔报名费讨了回来。他说,这种地
方侬好去的?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有。还是少去去为好。不要让大哥在医院里不放
心。有一段时间,他索性不上班,就是去上班,也过一个钟头就溜回来巡视一番。
她去小菜场买小菜,稍微回来得晚了一点,他就会在后门日,把着小菜篮,没完没
了地盘问。算账。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受不了了,就大声地问他,我是侬啥人?是
侬老婆,还是侬阿嫂?要侬这样管?!他一本正经答道,侬是我葛家人。我就要管!
是的。葛家人。黄克莹嫁到葛家来的时候,这幢新式里弄房子已经很旧了。老
头子已经走不动路了。小小的天井里已经堆满了旧木板。还有几只让黄克莹一看就
要心烦的大水缸。大缸曾用来养水浮莲。腊梅。也曾贴过这样的对联:“皓月描来
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横批“蓝田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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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最讨厌晚上不洗脚不洗屁股就上床的人。一过九点半(他决不允许有人在
这以后才上床),他就会挨着门地催促检查。大声地叫嚷:“汰脚汰屁股。汰脚汰
屁股。”连他十六岁的女儿和三十八岁的女佣人也决不放过。当然不会放过黄克莹。
只是在她门口喊叫,声音没有那么粗亮,腔调也不像对别人那样生硬。敲敲门,问
一声:“侬认过了吗?”他为瘫在床上的老父亲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为他洗脚洗
屁股。他不愿让家里其他女人为他做这件事。他在搬动老父亲时,就像掼一只烂冬
瓜。好在,不管他怎么对待老人,老人都不作声。开水烫破了皮,也不作声。
在这以后,到熄灯,有半个小时时间,他必定要集合了全家人,为他包装散装
的药片药丸,按他规定的数额分装到一只只药瓶里去。他希望家里老老小小每个人
每天都为他尽一点义务。报答他在外头辛辛苦苦赚钞票养活大家。他倒并不在乎侬
在这半个钟头里能为他装多少,他只要这一点心意。
这种时候,他总坐得离她很近。有意无意用他的脚在凳子底下去碰她的脚。有
时还轻轻地在她脚面上踩一下。会意地看看她,笑一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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