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应像那些人那样采取“跪”的方式,就好过得多。不是让我来向你下跪,就是千
方百计让你来向我下跪。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明了而又实惠?
就这样走去?
她一惊。晶亮冰凉的果品叉“当啷”一声从她手里掉了下来。
95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第五部分
96
黄克莹嫁的第一个男人,是郑洞国部队里的上尉军需。那时候,她在泥城桥再
往北的一家豆制品作坊里做生活。上尉军需经常亲自开一辆小军用卡到弄堂里来车
热气腾腾的豆腐干百页结。有时候豆腐干还没有做好,他就搬一张板凳坐在作坊大
门口,不吃香烟不吃茶,只是捧一碗滚烫的豆腐花,一小口一小口稀哩哩稀哩哩地
啜,啜得极其耐心,并极其耐心地看着;看她在一只只大缸旁边弯腰曲背地忙。作
坊水门汀地上都是水。她们赤脚穿木拖板。他说他喜欢听这种由她们肥厚的脚板底
下发出来的啪哒啪哒声。特别喜欢看她穿木拖板啪啪啪啦走路的样子。他说她走得
特别好看,轻巧快当,腰一扭一扭的,总让他想起老家小镇上照相馆里那位永远也
接近不了的老板娘。有一次他带给她一双从老家寄来的绣花鞋垫。叫她笑弯了腰。
他面孔红红。后来他带给她半磅绒线。说是专门到法大马路兴圣街上那家最有名的
“金源茂京广杂货店”里买来的。她又笑煞,说,侬要么不要送,要送,索性送个
够。半磅绒线够我做啥用的?后来他带她到宋和记去吃牛肉面。也是开了军车去的。
脸红许久,才在台子底下悄悄把手放到了她腿面上,突然间用力捏她一大把。捏牢
还不松手。她还不敢叫出声音来,只是懂懂地倒吸一大口冷气,尔后把牙齿咬得铁
紧。到晚上褪下裤子一看,一大块乌青块像一块黑色的胎记一朵紫花。后来这样的
乌青块就越来越多。但她还是跟他一道出去。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还要跟他出
去。有军车坐,并不能算一个硬档理由。因为开车来拉豆腐干的上尉军需腌腊店小
开大饭店的采买,络绎不绝。也许是因为只有他敢如此放肆。那一向她真的很希望
有人对她这样放肆一下。她实在烦透了在无穷无尽的水缸旁边没完没了地弯腰曲背。
既然腿已经被他捏过,总不好意思再跟别人一道出去吃牛肉面。反正牛肉面的味道
总归是一样的。再说每每捏过以后,他总还会轻轻地替她揉上一会儿。无论是捏,
还是揉,都能带给她在那无穷无尽的水缸边所绝对得不到的激动和心慌。要知道当
时的她毕竟只有十六七岁。有一天的下半天,天上正落着点小雪。远房姑妈还在睡
中觉。夜里麻将搓得太晚了。那只肥白的老猫盘起了身体,也在鸟笼下头打瞌(目充)。
她没睡,正独自在阁楼上津津有味地复习昨天晚上陪姑妈搓的几圈麻将中悟到的一
点门道。他来了。没有开军车。也没有穿军服。穿了件老怪的中式棉袄。一双小方
头皮鞋。等她听到脚步声,他人已经到了阁楼扶梯下了。过去,她从来不让他上她
的阁楼。她借住在姑妈这儿。姑妈拢共就这么一间带阁楼的前楼房间。阁楼上随便
有点什么样的动静,姑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让他上阁楼,布帘一拉,他肯定不老
实。不让他拉布帘,又肯定办不到。至今还是独身的姑妈心气老高,从来不跟男人
七搭八搭。她不想让姑妈觉得她不正经。她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可那天还没有等她
趿上鞋皮,他已经爬上阁楼来了。她有点紧张。他也有点紧张。后来他就掏出一只
小巧的粉红色的绒布袋放在她面前。她的心顿时怦怦地乱跳起来。她认得这样的小
布包。她在曹家渡那种兼卖金首饰的小店里看到过。他们都是用它存放金戒指的。
她不知道他今天要给她一枚金戒指。她早就想要一枚金戒指。但她没有向他提出过。
只是有一次路过一家小店,她指着橱窗里的陈列品,对他讲过,有一枚盘丝金的戒
指,“样子老崭(好)的”。他指着那个小布包,慌慌地说,盘丝金的。她慌慌地
说,是(口伐)?他慌慌地说,侬戴戴试试看。她慌慌地说,不用试。我晓得老崭的。
后来就不说话。后来他就去拉布帘。吊布帘的那些个钢圈圈在那根细长的铁棍子上
快速滑动。她觉得它们当时发出的沙啦沙啦声,足以吵醒前后左右全部邻居,更不
用说平常相当警醒而又长期被失眠症困扰的姑妈了。但一直到布帘全部拉上,姑妈
却还是闷头钻在被窝洞里不作任何反应。
“嫁给我。”他说。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心猛地在胸口里膨胀起来。
“嫁给我。”他又咕哝着向前挪动半步,同时小心翼翼地从小布包里捡出那枚
金戒指。她挣了一下,也退了一下。最后,金戒指明晃晃黄灿灿地放在了她手心里。
她已经无处可退。半个身子骤然倒在了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然后他站了起来,启
动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开始解他那根既宽又长的军用皮带。她确实是痉挛了一阵。
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的。没有。虽然她还是有点看上他本有的强壮和厚实。还有那
种总让她心惊肉跳而又能引出她无名兴奋的粗野。但毕竟他是个北方侉子。她怎么
可能想到要去跟一个北方佬过一辈子呢?他把裤子脱了之后,就坐在了她身旁,只
是低声地对她说:“你也脱了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哦,没人教过她此时此
刻应该怎么回答。可以怎么回答。
“要我帮你脱吗?”
“不!”
她记得她当时是惊叫过那么一声的。她记得自己的脸色是苍白的。后来他强行
脱去了她的外衣,把她抱下床,抱进放马桶的那个角落里。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布帷
帘,围出了一小块只供她和姑妈解手净身的地方。
“剩下的,你自己在这儿脱。我不看。”
说完,他光着下身,很雄武地走开了。一开始,她双手抱住自己半裸的上身,
并没有脱,只是怕冷似的很颤了那么一阵子。她觉得姑妈无论怎样也应该听到了一
板之隔的上方所发出的这些骚动。姑妈会来喝斥这位“丘八爷”的。姑妈是南市青
龙慈善会的人。青龙会属苏北帮。三山六水一支香。手掐八卦好心肠。刨花水梳头
滑脱丝光。咸鱼炖炖豆腐汤。她走路低着头。说话让着人。到摊头上买十块油氽臭
豆腐干,也从来不肯多舀人家一小勺子辣伙浆。她平常最看不惯那种黑吃黑的事。
总是关照克莹,你到上海辰光不长,自家心里一定要拿得牢主张。俗话讲得好,鬼
再厉害,也怕人一口正气。可是今天她为什么不起来喝斥?他上楼时,走得楼梯板
咚咚响。我现在在马桶间里怕得索索抖。所有这一切,她明明都听见了,为什么还
要把头闷在被窝洞里,一声不响?就算侬一个单身女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见识过
这种只发生在男女之间的尴尬事,不好意思当面开销他,侬也可以在下面房间里咳
嗽,拍台子,掼东西,吓吓他嘛。为啥还那么沉得住气,为啥还按兵不动、见死不
救?!忽然间,聪明的她想到,姑妈是故意的,故意放他一码来欺侮我。她不希望
我住她的阁楼。她希望有人早早地带了我走。说不定……说不定今朝这件事,还是
他们两个事先在哪个茶馆店小酒馆里商量安排好的。那只金戒指还是她陪他去买的。
哦……她忽然觉得,如果连自己的姑妈都嫌弃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跟他走?好
赖他肩膀上还扛着一条杠杠两颗星。每个月总有几十块光洋进账。
于是,脱。
第二天,他又开了辆军车来。今朝是来接她走的。不过今朝他没有上楼,笃笃
定定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她在阁楼上收拾行李。姑妈在扶梯口转来转去转了好大一
会儿,转到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去教训教训她,便慢慢吞吞爬到阁楼上,低声斥责
道:“那个当兵的赤佬只拿出一只不到三钱重的金戒指,叫侬脱裤子,侬就真的脱
了?我以为侬肯定要犟过他头。结果……结果……侬呀侬这个女小囡,真是呒轻头
(没骨气)。”
她没反驳。
还值得反驳吗?
好在,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实在。事后,那个上尉军需真的娶了她。
结婚后,他帮她做了三件旗袍。买了三双高跟皮鞋。烫了三次头发。郑洞国奉
命开拔去东北。他当然要跟着走。家眷理该也应一道走。五百辆十轮卡轰轰响。十
六铺码头挤满直驶塘沽港的军船。北火车站临时实行军管。招商局和民生轮船公司
的船也全部被包租。兰心大戏院日夜加演劳军场。“大光明”“美琪”“百乐门”
天天鞭炮响。进进出出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的全部是马裤呢笔挺的校官和金光闪闪
的将军。最忙的当然还要算淞沪警备司令部机要室作战室和专管军运的那些部门首
脑。
她在他开拔的前一天突然失踪。对此,他早有预感。但事到临头,还是极其想
不通。三件旗袍三双高跟皮鞋,用三根大条子顶下来的三间老式弄堂房子,这一切
都不算个啥。他只是舍不得她本人,舍不得关起门来以后,会像一条滑唧唧的小白
鱼似地那样扭动的她。永远像新娘子那样的羞涩和呻吟。当然,最舍不下的还是,
她还没有替他生个一男半女。一点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就突然不见了,霎那间这个
“家”就全完了,就什么也没什么了。妈妈的,你这个上海女人也不能这么欺侮我
这个北方佬嘛!
但他没有去找。他知道,偌大个上海要藏起个把人来,就是出动全上海的巡捕
包打听,也别想找得到。况且他连调动一个排的人的权力都没有。他明知她不会再
躲到姑妈家去的。但还是在一个多雾的早晨,派了两个勤务兵,悄悄地去把她姑妈
家兜底砸了一个过。抄走两只黄铜汤婆子,一对百子戏莲高白瓷掸瓶,三本半正庄
书局出的《七侠五义》,两对乐源昌铜锡店卖的蜡烛台,四斤半桂圆肉。一块英国
板丝呢裤子料。而且还从这位独身至今的老姑妈睡的老式双人棕棚床底下抄出满满
一铁箱子专谈房中术的古今书籍,计有《玉房秘诀》、《素女经》、《玄女经》、
《阴阳合》各一本,《天下至道谈》半套。等等等等。后来仔细再翻翻,大多数尚
属一般性医书,如《墨娥小录》、《千金要方》、《温病条辨》、《国药汇通》等
等。甚至还收着一本民国十五年出的《育儿大全》。这,他就大不明白了,正经连
男人都不想嫁的人,偷偷地看什么《育儿大全》呀!操,这些jī巴老娘儿们真他妈
的邪性。
97
黄克莹后来又嫁给了葛家老大葛少临。老二叫葛少清。老三叫葛少晓。还有两
个女儿叫亦嫦亦娥。“临清晓”,这三个字出自《红楼梦》。都说少不看红楼。老
不看三国。葛家的老头子十五岁时就看过《红楼梦》。不到十八岁就在百老汇路上
一家专做进出口生意的公司账房间里做练习生。虽说只是练习生,因为聪明能干,
一旦机会到来,老板就让他正式管账。有一次老板要试试他,就偷偷地从账房间里
拿走了一百块现洋。一百块,在现在人看来,不算啥。可在当时,一间中等大小的
新式弄堂房子,每月的房租只有六元四角七分八厘。怀揣一块光洋,就可以带上一
个朋友,随便走进哪一家馆子店,适适意意吃上一桌四菜一汤或五菜一汤的和菜,
还包括酒水。五十年代五元钱就可以在北京吃一顿“全聚德”。七十年代花八十元
买一张火车卧铺票,就能从上海一直睡到最遥远的乌鲁木齐。所以这整整一百元的
缺口,当时真差一点把他吓昏过去。讲,不敢。赔,又不舍得,也赔不起。只好凭
做账的本事,暗底里一点一点把它轧平。到年底,这一百块缺口,果然被他“妙手
回春”,做得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老板惊呆了。老板害怕了。只有十七八岁,
居然就有这么大的本事。再过几年,本事更大了,经验更丰富了,心真的野起来,
想从公司里“密”一点钞票,谁还防得住?查得出?老板不敢再用他了。客客气气
请他吃了一顿饭,在一只白信封里装了两个月的薪金,就把他给辞了。
从此给他的教训:做人不能太有本事。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不是显得侬比人家
有本事,而是让所有的人感到侬可靠。让别人觉得侬可靠,最重要。于是开始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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