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一度尝试着不去思念谭宗三,但看来为时已晚。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
该爱的人。阴差阳错的是,对方似乎也有点离不开她。对此,她已谈不上激动。只
是一条:想见到他。非常奇怪的是,她常常要被诸如他今早上在吃什么、昨晚睡觉
前服过几片安眠药、衬衣领子上那一点咖啡迹是不是已洗掉、今晚他又会跟谁在一
起度过……等等那样一些十分无聊的问题,纠缠得不能自拔。最后一次见他时就觉
出他神情不太正常。以前两人在一起,他的话也不算太多,但那次话更少。以前见
面时,他虽然话不多,但他那专注的目光,几乎是无所顾忌地在告诉你,我看不够
你。于是这目光无声地充实了一切点燃了一切。有时即便走在马路上,他也会无所
顾忌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声请求,不要这样。他微微一笑,反而
提出,让你稍稍走前一两步,因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难为情地扭扭身子说,
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还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为你的背脊上明显地感觉
到了他目光的灼热。你只能坚持走几步,尔后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着扑过来,一
边用拳头捶他,一边不依不饶地笑嗔,奇出怪样,还要看人家背影!
最后一次约会,他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
又高大的梧桐树下面。准确地说,是两排。夹道而立。他总是等候在右边那一排的
最后一棵树下。树身上有明显的疤眼。打着一把古老的钢骨黑布洋伞。这是唯一一
个设在市区内的火葬场。就在静安寺的斜对过。大片的草坪和尖顶的塔式主建筑,
还有红褐色墙体和大面积的铸花铁框窗,此刻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砖砌的
烟囱肯定是冰冷的。接运尸体的专用车同样冷静地停在车库前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略
有些坡度的水门汀地坪上。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黑壳子福特车。长方形的车厢是为
它特殊的用途所特制的。两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壮工打开后车门,便可看到车厢中间
停放着一张做工极精美的带盖的停尸床。同样是黑色的。金属质地。黄铜把柄。黄
铜包角。床盖的中央还用黄铜铸作了一颗硕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装饰意义的族徽。很
少有人仔细端详这颗族徽。其实我也没端详过。我爸爸去世,没到这儿来火葬。在
斜土路殡仪馆人殓后,雇了一艘小木船,连同那具不算太昂贵的棺木,一起运回老
家。上岸时有个非常真实的细节我已写进了《泥日》。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泞。
下船时人抬大杠怎么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动。不起身啊。搞得所有
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都一筹莫展,心如铅坠。我觉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岁
离开家,到南通读商校,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被一位姓孙的亲戚接纳到上海的一
家进出口公司当会计。十九岁随公司长途跋涉迁往大后方昆明时,已然是会计们的
主任了。今天回到家乡。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个寡妻和四个儿女。最小的一个才一个
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个仅仅三十周岁的肉身肯定要腐烂。全部的努力都在哇
哇的大出血中淌尽。“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面对浑黄的长
江,消失的云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让我于,我不走总可
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着啊……后来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灵柜
前烧了一点香烛锡箔,又深深作了个揖,劝道,竞雄,(我父亲的名字)到家了。
走吧。不管哪能(怎么样),这里总是侬的衣胞之地。侬在外辛苦这多年,老宅门
前那几棵白沙批把树都已经结果了。侬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时不撒手又更待何时
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侬哩。风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会
儿。再起杠。果然动了。当时我在棺枢边。完全发蒙。那年我才十岁。但就在棺枢
往上一起,终于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觉得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然,如何准确
解释这“长大”二字的含义,确确实实又花了我几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说我
已经能准确地充分地把它解释了。唯一有把握说准的倒是这一点:现在,我已然比
我父亲老了许多……
约在火葬场后头来见面,黄克莹就觉得不舒服。预感到什么不祥。第一次约会
的地方是她定的。由许家姐妹替她向谭宗三转达的。她故意选在三明书局楼上。邃
雅阁。花茶绿茶。伽南龙桂。那天三明创办五十周年,举办小型展览以飨宾客。红
木条案上的玻璃罩里陈列书局多年来收藏的一百多套宋版珍本。另一个玻璃柜里陈
列的是清代以来国内最著名的刻书家如江阴缨艺风上海朱文海南京李义和无锡了福
保番禹邓实上虞罗振玉武进董康……制作的书。其中除木刻,居然还有珂罗版、玻
璃版或石印的。还有不惜工本用桃花纸宣纸和乾隆墨精印的,也有在日本用东洋美
浓纸印的。谭宗三很无聊地在那几张案桌中间转了一圈,稍带一点调侃的口气问,
侬嘎(那么)喜欢这些老古董?真看不出来。她红红脸问,侬不喜欢?他笑道,假
使侬是为了我才到这地方来装扮这份斯文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侬,现在可以走了。
后来他特地让车子开到贝帝奥(成都)路沧州书场,告诉她,这里就是清末重臣盛
宣怀的私家“愚斋图书馆”旧址。“想不想进去再斯文一番?大学问家。”“啥人
是大学问家啦?!”她脸又红。被这么挖苦一下,当时心里虽然很有一点不舒服不
自在,但后来回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喜欢他的率直。
不像别样男人的曲意奉承后头总藏着一只贪得无厌的脏手淫手。后来,他兴致勃勃
地带她到一家不起眼的小西餐馆里去吃晚饭。进门前,她心里真有点不开心。像他
这样一个大老板,只肯带她到这样一家小餐馆里用餐,明摆着是把我当落脚货对待
嘛。进了门才晓得,是自己不懂行市。这爿店是小,但档次实在是不低。全部餐具
都从巴黎带回来的。不是银的,便是水晶的。台面上的烛光和老板老板娘亲自在一
旁端着大银盘派菜。每次只开一桌。壁炉里柴火轻轻作响。幽雅的背景音乐远远悠
长,还有那只只吃了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龙虾。他说他喜欢这家小餐馆的一点情
调,这情调是由挂在调酒间墙壁上镜框里的两张巴黎大学哲学系博士文凭制造出来
的。这两张文凭是老板和老板娘三年前从巴黎带回来的。后来他就带她到江湾五角
场,沿着那条老式有轨电车轨道一直步行很远很远。那天没有下雨。后来,她就有
点紧张。并且越来越紧张。当时她已经有一点觉出,他,好像有啥毛病……而且是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她常常觉出一旦他两离得非常近、并应该离得更近的时候,
他总显得非常紧张,以至无所措手足,为了拚命控制住这种无所措手足的紧张,会
把自己那种惯有的大家子弟的直率,丢个无影无踪。身上还抖个不停。其实他的手
挺温软挺宽大,伸过来的一眨那间甚至也是不容抗拒和充满诱惑的。足以让她心慌。
激荡。两腿间发颤。但很快又变得冰凉。矜持。客套。像一匹被老姨妈养过了劲儿
的老公猫,再没有那种冲动伸出舌头来舐舐嘴唇皮“啊呜”一下也少有。他总是斜
过眼来偷看她的脚面。尔后就非常痛恨地转过身去好像有意在躲避什么。回避什么。
做着圣诗似的自责。一棵盆栽热带乔木,远看有点像用纸浆灌制,很粗糙地涂了一
层绿颜色和土黄色。他常常独自一人如此这般地站在某个角落里。
那天他站在火葬场那个冰凉的水门汀地坪上,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突然问,侬
还有啥事体没有告诉我?神情非常严重。很可能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已折磨了他相当
长一段时间了,已连着好些个晚上没得好好安生。眼圈也隐隐发黑。
黄克莹的确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事没告诉他。
黄克莹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甚至觉得都来得晚了一点。她曾为他久久的不
问,忐忑过,又暗自庆幸过。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探问,还是不问。但根据
自己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早晚是要问的。不问,他心里是不得过的。总算开口问
了。也许这表明,他想最后确定他两之间的关系了。但也可能……他已得知了一些
什么,想彻底了断他两的关系……
究竟是哪一种呢?她不敢看他。他口气生硬。略有一点颤栗。很激动的时候,
他常常这样。
略略镇静下自己,黄克莹答道,我是嫁过两个有“病”的男人,并且和另外两
个“病”得不轻的男人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但是……
好了。我晓得了。侬不用再讲下去了。谭宗三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很生硬地提
出,可以走了,找地方吃饭去。
黄克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他走了。
这顿饭自然吃得相当沉闷。完全是“谭宗三式”的。也就是说,当他不高兴的
时候,根本不顾你受得了受不了,他会连续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两天不理睬你,只
管闷头吃他盘子里的烤乳鸽和奶油烩鲑鱼,或看他的闲书,听他的评弹。但又不让
你走。黄克莹几次提出,找一个只有他两在的地方,让她对自己以往的那些事作一
点简单而又必要的解释,他没答应,都用同一句话回绝了她。他说,侬刚刚已经讲
过了。讲过了就算了。我不在乎侬过去怎么样。
“侬真的不在乎?”黄克莹反问,竭力把话说得平和,还故意轻描淡写地笑了
一笑,以冲淡让他搞得如此紧张的现场气氛。
“侬这个人哪能嘎(怎么那么)烦啦?”他却一下把眼睛瞪得很大。
这时候,黄克莹真想扔下刀叉,转身就走。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不是不在乎,
而是很在乎。很在乎,却又不想听她作一点点解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把必须
随心所欲、一旦用得不顺手就可以随便一扔的裁纸刀?或吸墨纸?领带夹?皮鞋刷
子?哦,谭宗三,当你那样激忿地跟我谈论自己对经易门的厌恶的时候,你真的一
点都没想到在你自己身上同样深藏着一个“经易门”吗?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他两刚
开始交往的初期,黄克莹肯定起身就走了。但现在……现在她浑身的血往上涌了又
涌,涌了又涌,却最后还是忍住,直觉和这些年的全部经验都告诉她,简单地一走
了之,痛快是痛快,但并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他毕竟是“谭宗三”,不是
“经易门”。他那让人难以忍受的任性(有时是软弱,绝对的软弱)里面,的的确
确还躁动着(共生着)一种在黄克莹看来是极难得的“大孩子气”。一种在许多三
十岁以上的男人身上很难再找得到的“大孩子气”。没有了这种“大孩子气”,自
然也就会少做许多的蠢事,可笑事,但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的“义无反顾”和“执著
进取”。而这些年,她已经和太多的男式的“老到”“老辣”“老滑”……交往过
了。结论是唯一的:再不能和这种毫无一点“大孩子气”的男人交往了。太累,也
太乏味。这种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方式太简单,要么他跪倒在你面前,要么你跪倒在
他面前。在“女人”这个词里,他们看中的只是前边那个“女”字,而绝非后边那
个“人”字。
黄克莹要求别把那原本就有的“人”,从“女”的身体里取消。
而现在,让她同样感到惊栗的是,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是拥有“大孩于气”的
谭宗三,似乎也毫不例外地忽视着她的这个基本愿望,都不肯听她作一次必要的倾
诉,解释。他同样是那么的“专横”。既在“专横”面前表现着同样的“软弱”,
又同样在使用“专横”去对待比自己更“软弱”的人。他似乎根本不懂,女人做人
的基本愿望之一,就是渴望倾诉。也渴望倾听到倾诉。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同样
被忽视了“抹杀”了。她忽然感到无话可说。忽然觉出自己实实在在付出太多。跌
跌撞撞到如今,还懵里懵懂地保持着那么多期望。她真为自己悲哀。她忽然惊悟,
是不是归根结底因为自己身上的“大孩子气”太多,才造成了这一切?是不是自己
也应像那些人那样采取“跪”的方式,就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