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给的。而我因为按规定吃小灶,除了这一切以外,总得另加一两个热炒。主
食方面也有更大的选择余地。如果喝稀饭,我就要一碟切成丝的海蜇皮,再拌一点
葱花,再拌一点麻油或辣油。或者把酱黄瓜切成了,再用菜籽油偏炒过,起锅前少
撒进一点葱花少放一点白砂糖。每次吃完,他见了我总要客气地说一声“谢谢”,
尔后稍稍对蛋花汤的咸淡和包子馅的成色作一点恰如其分的评价。好像至今为止,
他依然顿顿都在吃这样规格的饭食似的。其实,从被拘捕的那一天起,他几乎已很
难再见到大米白面。当时即便在通海城里,一般居民的月进食中,也得搭配三四成
的麦牺那样的粗粮。每家都要腌几缸酱黄瓜应付青黄不接的蔬菜淡季。又何况他那
样的“在押犯”?也许是嗅到了空气中油煽酱黄瓜丁的气味,他提醒我平日里不要
吃得太咸。他说他看我印堂间的气色和手指甲的颜色,都不宜吃得太咸。“谭家的
男人都比较注意养生。家里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传统……耳儒目染地,我也跟着熏
了一点这种怪毛病……不过,有时也不无道理。比如看你的气色,你这人血热。肝
火旺,而肺阴虚……干咳少痰或无疾……可能还有点便秘。用大黄黄芩清火,再配
一点礞石哨石逐痰。或者用白前百部桔红甘草……平时多吃点绿茶。对不起,我说
得太多了……”
“这个人老好耍的喽!”政法组一位中年书记员用他那一口纯熟的苏北方言,
笑着对我这样评价这位谭宗三“先生”。
93
后来,谭宗三便跟我聊起经易门的事。记得我在前边已经提过,经家人最早仅
仅因为特别会泡茶,才被谭家的上辈人看中的。那时候,很年轻的谭老老先生独自
一人在上海江南盐政司衙门里赋闲候补。闲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馆店坐坐,
有时候邀集几个同窗友好,趁“积雨初弄,林烟犹宿”之际,访名士,剧谈竟晷;
或者去南市四牌楼旧书肆、骨(古)董铺转转,有时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时新的西
画(洋行老板在那幢二层的写字楼上专辟有一秘间,陈设他特地从欧美等地购来的
十几幅裸女画。其实这些画根本也谈不上是啥名画。重要的在于裸着。全裸着。每
幅都画得有真人那么大,甚至还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种绝对的视觉震撼力。
让观者迸息燥热。这几乎成了一些富孀阔少特地来此谈生意的重要动力。否则这幢
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码头旁边建起了的灰旧小楼,何以能吸引了这么些不做生意、
只靠变卖家里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来此地扯什么生意经?)有时也到信泰记译
馆,听馆主摆谈摆谈外国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开心唤!到得晚上,更有各种好
去处。倘若想省钱,去丹桂园、宝兴园吃吃茶,听听书,看看戏,不生其他花心,
有个八九只角子,马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过的时刻,那就是黄昏时分。此刻可谓“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白
天的喧嚣刚过,晚间的市面却又未到。特别是当晚饭还没有正经着落(通常总是有
饭局候着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饭铺简易地过渡,尔后空对西窗外暮色中满院萧萧落
木,确实让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这样一个叫任何一个独居在外的年轻人
都会感到难捱的黄昏时刻,当时的谭老老先生结识了当时的经老老先生。
经老老先生年轻时在盐船上做船工。只因为特别会泡茶。一壶茶泡出十七八种
花样经。轻展曼挪。跪坐摇移。念念有词。整肃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为了解渴
利尿通气打嗝讲闲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只顺风船
那样远近都出了名。名声传到那位盐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别好喝
茶、特别讲究茶艺。经老老先生从此得以在大人身边供职。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并
不多。好心一点的人在背后戏称他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人只说他
是一杯“相公茶”。认为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有一点娘娘腔的盐政大人真正喜欢的
还不是这杯“茶”,而是这位泡茶有方、暨粗壮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该不长胡子。说话不该像苏州人那样糯腔糯调。大人象征性地娶了一房
太太,至今依旧膝下无儿无女。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诗。“烟里十八柳下六,
长约雨中苏堤后,留得三黛越江来,妄为君身心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
的。
据签稿房的两位签事说,他两几次看见大人在花厅后头的那间小房间的那张铁
梨木凉榻上,拥着这位“茶相公”,说些悄悄话。一只白净干瘦的手,在他背后抚
摸着、揉捏着,嘘嘘地停顿,眼光娇涩。
年轻的经老老先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传言。从来只应一个沉默。也许大人喜
欢他的正是这种粗壮之中能不顾一切的沉默。其实经老老先生年轻时长得并不算好
看。同样的一张长马构脸,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紫红色肉瘤。垂挂在当中的那一条粗
大鼻梁的各个坡面,应该说还算是比较平直坦荡的。但也让豆花般大小的麻坑占据
着要冲阵地。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个月,他搽起来,顶多两个礼拜,
还要省着点用。他还是不反驳。从来只有沉默。一手把着他那只至为宝贝的明朝正
德年间的米汤娇地白瓷茶壶,上身笔笔直地坐在茶房间的一个阴暗处。满脸阴郁得
可以。后来就让所有那些说闲话的人意外。那年,年轻的谭老老先生奉调去总理内
务府工程处供职,晋京前,执意地向盐政司大人把年轻的经老老先生要走了。
有知情者说,年轻的经老老先生是在一个大雨滂沦的傍晚(哦,又是一个令人
难捱的黄昏时刻),闯到谭老老先生的房间里,长跪不起,哟哟痛哭,恳求年轻的
谭老老先生无论如何带他一起离开盐政司。谭老老先生不解地问道,我那里哪有这
里好呢?他不答,仍旧只是哟哟痛哭。谭老老先生再问。他再哭。年轻的谭老老先
生不耐烦了,说,侬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嘛!说着就要出门。经老老先生居然扑过去
一把抱牢谭老老先生的脚,埋下头去大哭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会报答侬谭大人
的。我为侬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啊……我实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啊……
这段往事讲起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似铁疙瘩一般粗硬的经老老先生当年会这
样失态?
对这种诘问,我只能告诉你们,世上凡事,信者有,不信则无。刻意追求者可
能落难,但半途而废者肯定自贱。经老老先生当时的确遇到了一桩大大的难事,才
会如此失态。现代的人也许无法理解他当时不感到痛苦的痛苦和感到痛苦的痛苦:
他没感到痛苦的痛苦是盐政大人对他的肉体侵凌,而感到痛苦的痛苦是大人忌恨他
再去染指女人,严禁他成亲。不找女人不成亲,经家的香火何以为继?!我这男人
做得还有啥意思?怎么得了……呜呜……呜呜呜……救救我伲经家……
年轻的谭老老先生问清楚情由后,连夜去找盐政大人。不知他手里曾抓住过盐
政大人什么把柄,一经他提出,盐政大人居然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忍痛“割
爱”,让他带走了这个自己轻易离不开的粗人经某某。
后来的事实证明:谭老老先生当初的选择绝对正确。
这个姓经的粗汉不止会泡茶,不止能沉默,不止长了一脸的肉疙瘩和一条罕见
的大鼻梁,的确还是个极难得的“大总管”。跟定谭老老先生后不久,他就别出心
裁地为谭家举办一个“励耘茶社”。用尽自己所有积蓄,在京城里买下个不大点儿
的四合院做社址。有诗为证:推倒前围墙,重植芭蕉墩。修篁临风立,丝竹嘈嘈暗。
拍案当庭啸,长揖送知心。一瓶一钵垂垂老矣。万水千山得得来哉。是社以茶会友。
以茶识友。以茶练友。逢十聚会。呼茗长谈。免费奉送一客小笼包子。但主要是为
谭家联络各地从业人员感情培训各地从业骨干。并且从北京串联到上海。那年上海
道以三十万两标银拍售江南制造局属下三个亏损小厂,以补账面赤字。正是励耘社
的一个老社友把这消息快递到京,报告给谭老老先生。那时谭老老先生早已厌倦了
京城干躁单调的大气和繁文褥节的幕僚生涯,(但最让他“吃不消”的,还在于京
城拉帮结派的风气。他们各有各的小圈子。各有各的“不二法门”。一起钓鱼下馆
子传播各种大道或小道消息在文明小报上互写吹捧文章或攻击共同的敌人。不入法
门不在圈者,绝对封杀出局。特别是对来自南方的你。)这让他特别想念江南的桃
红柳绿丝竹牙板鲥鱼丰肥楼低妾瘦深巷里的大厂大港外的远帆……现在那边既有三
个现成的小厂供自己人港,当然千载难逢。三十万两雪花银子并不难筹,难的是一
下子从哪里去找许多心腹相帮管理这三个厂子,堵住那既成的千疮百孔,操作起各
岗的“舵轮”,让它们一一循序正常运作起来呢?没有这样得力的心腹,光有三十
万雪花银,谁敢去堵这无底洞啊。而从天津、唐山、保定。太原、南昌、萍乡、株
洲等地传来消息,说那几个地方都有人掂着几十万雪花银,踌躇满志地想到上海去
以求一逞。他们也有和谭家一样的难处,急忙头里,上哪儿找这么些能管理三家工
厂的人才啊。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中国啊。有人试探过,这三家厂于能不能一个一个
地买。滚雪球似地发展。上海道方面的回答是坚定的,要么三个一起买去,价钱上
甚至还可上下;要么就别买,拆一丢二或拆二丢一,谁来收拾你丢剩的烂摊子?嘟!
谭某人急着找经某人商量对策,这姓经的家伙偏偏不见踪影。满世界找,也找
不见他。眼看就要与这三个厂于失之交臂。到第二天傍晚时分,谭某人在书房里正
急得团团转,经某人满脸倦容却又兴冲冲地拿着一厚本中式账簿似的册子,走了进
来。
“哎呀呀……哎呀呀……”急火攻心使满脸涨得通红的谭某人,一时间咄咄地
满口只发得出这两个音了。
经某人默默地一笑,长舒出一口气,把“账簿”往谭某人面前轻轻一放,疲倦
得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一天多没有吃一口茶,也没有顾得上吃一口饭的他,昏头昏
脑地拿起茶几上谭先生的茶壶就往嘴巴边送。谭先生最恨人家用他的茶壶,劈手夺
过茶壶,跺脚道:“吃茶!侬还吃啥茶?!”
经某人呆笑笑,一屁股坐下,翻开那本“账簿”,让谭某人看。原来这是这一
天多的时间里,他整理出的一份“励耘社”社友名单。凡是名头上圈上红圈圈的,
都是可以立即召唤来帮着接管那三个工厂的。
谭老老先生大约摸数了数,总在三十人上下。
还缺什么?
不缺了不缺了。吃茶。吃茶。
还缺一份加急电报。快点。十万火急通知上海方面,这三个厂谭家买了。
对对对对……
但那一天,京城戒严。所有邮电局都被兵勇把守,信函得开口检查,电报一律
不许用密码发出。可是要明码发过去,这消息肯定就会被透露给某些权贵,他们一
定会不顾一切抢先下手,最起码也会让亲近自己的那些人先得了那三个厂子去。这
电报怎么发?经某人默默一笑,拿出一张黄表纸,上头有早拟好的两句谶语般的电
文。谭某人拿来一看,竟是两句古时的饮茶诗。“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
生。”经老老先生本不识字,更不用说什么古诗。这两句饮茶诗是他跟两位知亲茶
友们请教得来的。这时用上了。这人就这点聪明,听一点什么看一点什么,特别能
记得住,还能用得上。
“这……这样发出去,那些朋友……能懂里头的意思吗?”谭某人迟疑。
“那一帮赤佬?嗨,一个个都比我聪明!”经某人喘着大气说。
电报就这样发出去了。朋友们果然都懂。立即响应。安排妥当。这气势简直不
亚于后来陈其美响应武昌首义、率人攻打江南局的雄壮。谭家就此重新回到上海。
谭氏集团以后的一番大局面,都起自这三家小厂;也可以说,是由励耘社的这一帮
茶友。这两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吃茶诗帮着趟出来的路子。
但经老老先生日后却忌讳这个“茶”字。忌一个“粗”字。忌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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