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他。但今天自己在“将之楚”楼里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又确确实实印证了这样
一个忧虑,如果要想在谭家门里把事情继续做下去、并真做出一点名堂,就不能不
顾忌至今仍占用着“将之楚”的那一大帮人,不能只“看现在的当家人是谁”。
是谁向谭宗三报告了那天经易门来找过他?又是谁暗中窥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
踪,向谭宗三作了密报?到底是谁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陈实?大然?
鲰荛?还是自己的妻子?或……或什么?再没什么可“或”的了。要知道,除这些
最亲近的人以外,再无别人可能这么接近自己、并掌握着自己的行踪啊。周存伯真
是不敢再想下去。
谭家门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一路上,他好几次叫车子停下。好几次想,算
了,不回豫丰了。不只是不敢面对谭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样的“灵魂拷问”。他
想,就此离开谭宗三吧。出了这谭家门,哪里还找不到一碗饭吃吃?何必非要厕身
于这么一个充满是非祸福的漩涡中讨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谭家。倒是谭家欠了他。起码还有这个月的薪金
没拿。几十个日夜的忠诚。但就这么“不辞而别”地走了,甘心吗?在以往的十年
里,他也有过这样的“不辞而别”。但那都是因为当时的老板死活不放他走。舍不
得他走。他们好话说尽。条件给够。但他已经做厌了干腻了。他已经明白是怎么一
回事了。为了更新的向往,他必须果断摆脱。那时的“不辞而别”只是为了个摆脱。
而今次,却纯粹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铸就了那样的“十年”。甚至
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从山西的窄轨火车上掉下来,跌进道旁一挂恰好隆隆驰
过的马车身底下。被那重负的胶皮轮压断上肢的瞬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
望,至今想起来都还要出几身冷汗,打几个寒战。)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刚要以这
十年失去一条胳膊为起点,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坚信这后十年再不会是那前十
年,却定要以这样一次“逃避”为过渡?而且是从赫赫有名的谭家“逃”出,是从
已同样赫赫有名的“豫丰”逃出。可谓“众目睽睽”。这一逃,肯定逃一个身败名
裂,遐迩皆知。而且只要谭宗三在总商会的聚餐会上,稍许说那么两句不中听的话,
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厂家,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聘录侬周存伯,从今以后,
侬就有可能被彻底封杀深埋在上海。
当然,也许谭宗三不会这样做。但,万一他想这么做、也真的这么做了,怎么
办?
89
车到豫丰别墅的大铁门门口,他还迟疑了好半天。雨,在进一步地落,甚至不
见稀小,同时击打出租车的黑壳子车顶,同时又假借风的威势,在车窗玻璃上形成
一扇扇带响动的水幕,模糊了路灯下那不多几件尚可辨认的景物。后来他看到别墅
里那个唯一亮着的窗户。(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释龙胆紫后形成的那种色调?)
他知道就在那个窗口里,谭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隐隐地躁动起来,就像是一艘平
底木船驶近了正发生严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浇在通红的铁板上。哦,
谭宗三。是的。一切差错的根源就出在这个谭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让他知道
我周存伯到底为啥才走的。应该当面去跟他讲讲清楚。谭宗三,如果侬还是十年前
我们分手时的那个“谭宗三”,我今天怎么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托到那个
“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着侬去找那个“经易门”。侬三十三岁。侬
年富力强。侬应该有足够的热情足够的想象力足够的毅力去策划去推动去制衡,也
应该有足够的恨去对付侬必须恨的人。侬甚至可以去制造部分“野心”,它会使我
们整个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包含一种(并闪现出一种)必要的灵气和光彩。但正是
侬,使我们失望。侬缺乏应有的这一切素质。侬甚至只敢偷吻一个姑娘的鞋子。侬
把我们召集到侬树起的“豫丰”这面大旗下,难道只是为了撤换一个“经易门”,
只是为了尽快帮侬查清谭家所谓“五十二岁”这档子事情?(现在看来,撤换经易
门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当,也还是可以商榷的。)除了这两档子事体,
在更多的时间里,侬甚至对那些并不算太复杂、但又必须经侬过目签字认可的账目、
电报、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焦躁厌烦,缺少最起码最必要的
耐心和兴趣,使我们这些做下手的人无所适从,也难以理解难以接受。这又不得不
使我想到,包括侬独身到现在的这些种种出格行为,难道真的只不过是在证明……
证明……请怨我直言,证明你至今的无能和萎缩?
也许我今天不该去找经易门。不该触犯这样一个久存在侬心底的“禁区”。作
为“豫丰班子”的“总责任者”,我更不该让自己心理的天平在当前这个时刻发生
如此的倾斜,我愧对侬的信任。委托。
但是……
但是……请侬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生存发展,我不这么做,
又能怎么做?无论是我,还是陈实或是大然,当然也包括鲰荛,我们都是极其愿意
做侬最忠实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说到这里,一直低头不语、表情呆木的谭宗三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
头,放出直凛凛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倾述。周存伯以为他
要进行反驳了。他也准备倾听他的反驳。哪怕是谩骂。长时间来,周存伯真的非常
想听一听这位老同窗的“心声”。但是,谭宗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了
他一会儿,手便慢慢垂落,并再次很沉重地低下头去,让潮湿明亮的秘书股再次笼
罩在突发的寂静之中。
外头的卫生间里有人在洗澡。哗哗的水声伴随腾腾的蒸汽,从依旧未关紧的门
缝里游荡出来。刚才进楼时,周存伯就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看到有一双女式的旧
皮鞋摆放在那个卫生间的门口。甚至还有一双穿脏了的短筒丝袜软绵绵地脱放在那
鞋壳里面。
水声让人烦躁。厌恶。不安。
谭宗三终于开口,说:“谢谢侬讲了这么多。我知道了……我叫侬来,只为一
桩事体,黄畹町……我已经通知她从明天起重新上班。当然不是回豫丰。那样侬和
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经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谭家其他店铺里去做一份轻巧点
的生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侬知道一下。这桩事体如果有错,错也不在小姑娘身
上。你们应该责备我。责备我是……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话头,
眼眶里很亮地闪烁,似乎是湿润的什么;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
豫丰来洗最后一次澡。她说她家里没有这种设备。上海的确有交关(许多)人家都
不具备这种设备。我就答应了。她是十分钟之前来的。来了后,我跟她谈了两分钟
话。小姑娘难过地哭了两分钟。她自己带了肥皂毛巾拖鞋。带没带浴衣,我没有注
意到。她讲,她洗好澡马上就走,绝不会耽搁我们。她讲她长到二十一岁,碰到的
最好的人,就是豫丰别墅里这一帮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在豫丰
别墅度过的这几十天。她讲,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觉得还可以给她一
点信任,就只管给她大伯家打电话。她大伯一定会尽快转告她的。她也一定会尽力
去做的。这是她大伯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
个冒号。第二行便是那号码。第三行用稍大一点的字写成。而且每一个字都用蓝黑
墨水着意描粗了的,写着这么一句话:“谢谢各位大哥大姐帮忙。”
“这电话号码侬收着。”谭宗三说。
“为啥让我收着?”
“侬不收着,啥人收着?”
“……我……”
“不要再讲了。没有啥好讲的了。”谭宗三苦笑笑,眼眶里似乎又很亮地闪了
一下。“都是我不好……还要讲(口伐)?”谭宗三很诚恳地看着周存伯,等着他表
最后的态。这时周存伯心里突然一阵难过。甚至非常非常难过,甚至想要哽咽。谭
宗三也把头低了下去。
后来谭宗三就走了。他让周存伯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
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90
周存伯看着谭宗三局促地走远,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谭宗三的
“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个药”。他今晚为什么不向他发火。这的确使他愕然。要
知道,他本应该发火,也有理由发火。但他却没有发火。难道真的只是叫他来很无
聊地“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新任的“总管”背着自己,私
自去联络被自己撤去的“前任总管”。即便不发火,恐怕也是要认真谈一谈的。但
谭宗三却不想再谈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寰
的余地。谈也多余。他请来这几位大学同窗,本意是要替换掉那个让他十分讨厌
(又害怕)的经易门。但眼前的全部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你换不掉。新人也是
“经易门”。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码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经的“经易门”从后门
口送走,从前门踏进来的,却仍可能是不姓经的“经易门”。
那天陈实来向他报告,经易门“秘密”地去找过周存伯,几分钟后,大然也来
敲门,一看陈实在座,忙诡秘地嘿嘿一笑说,你们忙,我等一息再来。谭宗三料想
他也是来报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来讲存伯的事?坐嘛。”大然
不吃烟,他就扔了一块琥珀样半透明的松籽糖给他。大然接过糖块,看看谭宗三,
又看看陈实,马上猜到,陈实也是来谈这桩事体的,只不过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
身哈哈大笑起来。陈实也跟着笑。谭宗三却不笑。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
或者是陈实先来报告什么事,或者是大然先来报告什么事,尔后另一个几分钟后肯
定就会赶到。谭宗三知道他们不是约好了这么做的(演的)。他们只是一直在互相
监视着。把对方的一举一动全部纳入自己视界。他们都希望能在谭宗三面前占个
“先”。都不愿在谭宗三面前落后于对方。如果是谭宗三找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商
谈什么,而没找另一个,另一个就会显现得非常不安。非常踯躅。非常徘徊。非常
按捺不住。过个十分二十分钟,就一定会过来推门看一看。看看对方是否仍还在谭
宗三的写字间里坐着。有时找个借口,索性进来窥测,以揣度谈话的内容。有时只
是推开一点门缝,迅速地瞄这么一眼,立即退去。如果跟这位谈过后两天,没有跟
那一位透露那次谈话的内容,那一位一定会怏怏地来找你,会很沉闷地在你面前坐
很长时间,甚至长吁短叹,迂回地探问,小心翼翼地征询。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他
这一段日子来为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从头罗列一遍。用非常诚恳的目光看
你。用非常中肯的语调叙述。整个上身都会向前探出,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脸颊则一定会微微红起。举出许多旁证,以确证他为你谭宗三所做过的这一切的真
实性。(其实这些事都刚发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着什么证明。有的甚至
几十分钟前,谭宗三还跟他们或争论过或讨论过总结过。)尔后突然说不下去了。
用那样一种极其委屈的眼光诉说着那许多不能用言语诉说的心曲。或者,就只是无
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结束时不断地说,我晓得我还做得老不够的……真的老不够
的……我做得有啥不好,侬真的一定要当面跟我讲……真的……真的……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谭宗三真的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管得的是什
么病,总之是把谭宗三折腾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发想念盛桥时代的洒脱自在。他
们觉得谭宗三出校门后的这十来年变化太大。谭宗三也觉得,出校门后这一段漫长
的时日中,他们也变了,除了丢掉了一条臂膊,似乎也变得……很不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