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套装在锦匣里的书,说是受该寺修
缮委员会之托,寄上书一套,大概算是答谢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
上,顺眼看去,卷首头一句便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将之楚?
将之楚是什么意思?要送走谁?失去谁?天哪。他一阵慌乱,甚至晕眩;忙到处找
书翻辞典,还没等他找出个头绪,医院里来电话了。她生了。生了个公子。她也平
安。虽然流了不少血。几至于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颓坐在书堆里,连连地
叫道:“将之楚啊……将之楚将之楚……”后来,他不仅把楼名定为这个谁也说不
清道不明的“将之楚”,还执意给这位世孙找了个湖北奶妈。世孙周岁,他亲自带
他母子两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还愿。这个被祖父如此看重的
“世孙”,便是今天的谭雪俦。
那天周存伯来到“将之楚”楼前,正是一个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胧。
楼影越加恢宏。风声趋向寂寂。月兰林里却潮湿得很,为他略显拘谨的脚步平添许
多迟涩。刚走到楼门前,就见一个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门汀台阶前,此时趋步上前
来低声问道:“是豫丰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转身轻轻拍了拍巴掌(据
说,在谭老老先生时代,有久候的贵客到,这一声通报是要技直了喉咙,很宏亮地
喊进门去的。但自从谭雪俦便血不止后,此地便严格噤声)。听到掌声通报,大门
便无声开启,有人递出一双软底拖鞋,让周存伯换去脚下那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从
进门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总管”的身份和姿态,不卑不亢地迎
击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测”。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从踏进那虽说是已陈旧
但仍应认为是辉煌的门厅后,他心里,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动荡着。许多意想不到
的情况都要求他改变以往对这个旧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说,在一般情况
下,主人长期病危,长期主事的总管又突然被撤换,宅子里多少总会发生一种失控
后必然要呈现的零乱不堪。但这里却丝毫没有。(起码从大面上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周存伯注意到,下人们依然穿着统一的深棕色“号服”一律“两尺半短打”装束。
直贡呢面圆四轮胎底黑布鞋。门厅里不可避免地飘浮着一股来苏尔消毒液和中药汤
汁气味。那些陈设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
象牙、蜜蜡等,做成活鲜鲜的竹子、松柏、仙桃、腊梅老桩,再配以铜镀金或掐丝
珐琅盆,既富贵又清朗,且保养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这说明楼里的人心还很齐
(!),也说明这楼里的佣人受到过极严格极规范的训练,而且确实是训练有成。
养成了极高的素质。(谁训练了这些高素质的佣人?自然是那个“经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还没有见过谭雪俦。极其黄白而又极其消瘦的谭雪俦,眼底的
确无神,但眉目间却依然隐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气。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
们对待周存伯虽然傲慢冷淡,但举止谈吐还得承认是少有的庄重高雅。周存伯想象
不到谭雪俦的卧室竟会有如此宽大,也没想到竖立在双人床榻周围的那四根雕花床
罩柱子几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
有五六个或六七个之多,全都穿着宽袖黑丝绒缎子滚边上衣和黑丝绒宽脚管裤子。
当然也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衣分对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滚边的颜色和花纹饰样的
不同了。当她们一齐向周存伯款款走来,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询冷静的一瞥时,那种
接踵而至的、无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势,既是无声的,更是无法抗拒的。而周
存伯知道,到场的这些,还只是全数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们对谭雪俦所显示的忠诚和爱护(爱戴)是那样的真挚细腻。尽心尽职。又
有那样一种忧郁。听天由命。但心底里又不肯善罢甘休。他听到其中有两位年轻一
点的,甚至用英文跟医生讨论谭雪俦的病情。同样要指出的是,周存伯发现,甚至
在老老太太中,都没有一个是缠过脚纹过眉的。她们都保留着谭老老先生提倡的天
足和大色。还有一点在周存伯看来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她们进得谭雪俦房间,各人
都有各人一个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乱。散而有序。即便有时几个人一起去帮着
医生护士做一些什么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后,她们各人总下意识地又会站回到她们
原先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分得的那个位置上。无怨无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极感
动人的爱怜图。“后妃乐土图”。
周存伯在谭雪俦的房间里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钟。但就在这十来分钟里,他
却亲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来位贵客,登门看望病危中的“谭先生”。有市政府
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汉云。有利通戒烟丸的发明人唐济华。有在十六铺开渔行在老北
门开浑堂(浴室)的陈安七。有黄金荣过去的厨师、现在金门大戏院老板马祥生。
还有竹生居夜宵馆襄理。摩根华洋电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
独杆子(自己一个人)长期在摩尔鸣(茂名)路“十八层楼”上包租豪华套间、在
跑马场里又养了三匹纯种名贵马的退伍中将和“洪帮”中的“执法老九”。等等。
等等。最让周存伯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是,正和陈实一道紧锣密鼓地为“豫丰”
筹办“联合投资银行”、并向谭宗三和他们“豫丰小班子”提供了大量资讯、说明
经易门和谭雪俦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如何不善于和中外金融界巨子交往而使谭氏集
团失去了无数次大发展良机的金城银行两位副总经理,居然也结伴来看望谭雪俦,
并给他带来一张名医徐小圃开的“犀角地黄汤”的方子,专治气血虚损、又伴阴虚
阳浮之症……
走出“将之楚”,周存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自己第一次踏进
这幢著名的小楼、并在那些著名的人物面前所获取的人生感受。说他们“百足之虫
僵而不死”?说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人生境界无穷尽,本是一番楼外
青山天外天”?说“三万里农桑,一千年际会”?说“竹外一枝斜更好”“夜潮国
向月中看”……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快走出月兰林了,他最后又回过头来看了
一眼“将之楚”。心里忽然一紧,深深觉出,自己过去对“谭家花园”的了解理解
真是太浅薄大局部也太空泛。总而言之是太概念化了。忽然觉得,假如自己真的要
利用谭家这个大舞台,在自己的后半生认真做出一点事情来,恐怕是绝对不能疏忽
了(疏远了)“将之楚”这一支力量。要知道它绝对是有力量的。是的,它还是有
力量的……
一霎那间,他仿佛看到,那一群高贵庄重的女人再次以她们特有的矜持固执
(偏颇?),飘飘然地向他走来……
也许正是这些新的思考,感触,体悟,才导致了昨晚那场和谭宗三不堪设想的
大吵,导致了今天白天自己急匆匆把大然陈实等人找到“哈同别墅”会商,也才导
致了今晚此时在辣菲德路上长时间的徘徊倘祥。决定不下,到底要不要去面见一下
这位前“总管内务大臣”兼前“军机大臣”经易门。
仍在犹豫。
他问自己:是进?还是不进?
他又问自己:进,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
他又问自己:不进,又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在谭雪俦当面发出那样一种
明确的暗示后,自己仍然执意地不去找经易门联络,有朝一日“将之楚”会不会唯
我是问?如果真要“唯我是问”,又会怎么个“问”法?)
问……
怎么问……
讨厌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了。
86
几十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敲开了经家的门。经家门锁上的铜把手已经开始有点
生锈了。
87
经易门正在楼下空荡荡的客厅里等他。他告诉周存伯,就在刚才不大一会儿工
夫,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的谭宗三,突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周存伯是不是
还在他这里。如果在,让他立即回豫丰,谭宗三有急事找他。
周存伯一怔。
经易门忙问:“侬告诉三先生,侬要到辣菲德路来找我?”
“侬想我会那么笨吗?”周存伯答道。
“吃茶吃茶。”这时有人送茶上来。熟人都知道,经家有好茶,而且对泡茶那
一套,特别有门道。据说相传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据说经老老先生被谭老老先生看
中,最早就是因为他特别会泡茶。所以朋友们到经家,总是嚷嚷着要好茶吃。不太
熟悉的客人来了,不用你嚷嚷,好客的经易门也会拿出自己最好的茶叶来招待。
“看来,今朝我是吃不成侬这杯好茶了。可惜。”周存伯淡淡地一笑。说的倒
是真心话。
“也不是啥好茶。随便吃吃的。”经易门谦和了一句。
“等一会儿,侬给谭宗三回电话,不要说我已经来过侬这里了。”周存伯笑着
关照道。
“我想我也不会笨到这等样地步的。”经易门同样笑道,送周存伯到门厅,忽
然请周存伯稍留步,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似的,很快地回到房间里,几分钟后手上拿
着一小包东西回到门厅里。那小包里装的便是今晚吃的那种茶叶。周存伯忙推却:
“这哪能(怎么)好意思?刚刚我是开开玩笑的。”
“也不是啥好茶叶。随便吃吃。”
周存伯见他怕雨淋湿了茶叶,在罐头外又裹了一层油纸,再放进一个特制的竹
蔑编的小拎筐里,递到周存伯手上。尔后又低声连连说道:“谢谢侬来看我。真的
老谢谢的。”
这一切都做得那么从容认真自然。周存伯没想到这么一个显赫一时的“内务总
管”待人居然如此周到细致谦和。颇为感触。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握着经易门的
手,用力说道:“好。我们后会有期。”但同样让他未及意料的是,未等他这句话
的话音落地,一直显得十分谦谦温和的经易门,脸色一下板正起来,斩钉截铁地回
答道:“周先生,我两的交往,就到此为止,请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没有别的意
思,只是觉得,你我这样来往,无利于三先生目前的处境,也无利于他今后的发展……
不仅无利,恐怕还有大妨碍……”
“这……这是雪俦先生的意思……”居然让经易门来教育自己应如何忠诚地维
护谭宗三,这真叫周存伯一时间相当尴尬和不适,忙哼哼地解释。
“我明白。但……”经易门低下头去,沉吟了好大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更合
适贴切的词语)才说道,“但,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三先生。谭家今后的希望也全
在三先生身上。这一点,存伯兄一定比我更清楚。侬讲呢?”
周存伯还能“讲”什么?
走出楼门,经易门已经为他叫好了出租车。回到豫丰别墅。下车时,他不想再
要那包茶叶了,便把它留在了车座上。却被司机发现。他掏钱拜托司机把它送还给
经易门。(做一个姿态给他看看!)未料想第二天上午,这位司机又受经易门之托
把它送了回来,并带回一张经易门亲笔写得极为工整的便笺。只见便笺上写道:
存伯兄:
弟昨晚颟顸乜,多有冒犯。但确无他意。
磊磊心迹,天地共鉴。
弟易门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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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周存伯回到豫丰别墅时,雨正落得紧密。整幢别墅里,只见秘书股的窗子
里还亮着灯,只有谭宗三一个人独自低头垂首门坐在偌大一个空房间里,还在等着
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见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当复杂。甚
至可以说相当沮丧。没想到会在经易门那里碰了这样一个不硬不软的大钉子。没想
到事没办成,却偏偏让谭宗三洞察了自己的行踪。犯了这样一个大忌。等一会儿,
恐怕不管自己怎么辩解,都不能恢复谭宗三对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谭雪俦。事
实上这次也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嘛。但供出了谭雪俦,以后又怎么再面对这位“前当
家人”呢?或者就如经易门说的那样,只看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谁,别的就先不去
顾他。但今天自己在“将之楚”楼里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又确确实实印证了这样
一个忧虑,如果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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