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熟人来往呢?只要是为了谭家的发达……
侬不要跟我讲这些好听的。经易门跟其他人不一样。
宗三,侬听我讲……
周存伯,我今朝明确告诉侬,从今以后,不许侬跟经易门往来。谭宗三突然显
得极其不冷静,铁青起脸,对周存伯大声喊叫起来。
宗三,侬……侬……请侬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讲话。好啃?周存伯竭力控制住
自己被损伤的自尊心,颤颤地讲。
不要用这种口气对侬讲?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怎么
可以这么说?实在太过头了。)就请记牢我今朝这句话,不要跟姓经的来往。更不
要瞒着我,偷偷跟他来往。
我们没有来往,只是谈一次话。
谈话也应该让我知道。
宗三,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他又说了一遍。他简直
疯了。)
我不吃。我不要吃。周存伯显然已经无法忍受谭宗三此刻这种突如其来的蛮不
讲理和“专横”了。侬以为我一定要吃侬谭家这口饭?我不吃!
侬不吃……侬不吃……(谭宗三没料到周存伯也会这么喊叫起来的。他一下给
吓住了,给闷掉了,霎时间内甚至都不知怎么回复对方才好。过了好大一会儿,才
骤然爆发般地说道)不吃,侬可以走……侬可以走嘛!
好。侬叫我走……谭宗三,侬应该明白侬今朝夜里对我讲的到底是啥!
我当然明白。
侬明白就好。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侬讲。侬想听听我最后想对侬讲的一句话
是啥吗?谭宗三,侬实际上跟侬所讨厌的经易门是一路货,也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
周围不如你们的人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你们面前,然后又想方设法地去向更强大的人
出卖你们自己。你们拥有一切。但唯独缺少自己。
那不是我,是侬。
侬。
是侬。
侬。
我?哼,我没有干预过侬生活。我没有派人监督侬和哪个小姑娘之间的正常往
来……(你还以为你跟黄畹町之间的那种来往是正常的?)更没有一点道理都不讲
地开除一个小姑娘。难道侬不晓得,侬这种做法,完全跟经易门当年的做法是一式
一样的?不过,侬比他显得更加隐蔽更加卑鄙而已。当初经易门为了遣走黄克莹,
还给了她一笔为数不算小的钞票哩。
我倒要请侬想一想,我清退黄畹町是为了啥?我还不是为了谭家、为了侬谭宗
三?!
休息。请休息。(谭宗三冷笑着做了个篮球规则中的暂停手势)请不要再讲下
去了。当年经易门也是这样对我讲的。我真谢谢你们了。周存伯,我不要侬这样为
我着想。我请你们都放灵清了,我出高价请侬来,不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再制造一个
新“经易门”
既然这样,我看……我两今晚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不谈就不谈。谭宗三冷笑着,一甩手便转身走出了门去。
尔后,在这一晚上剩余的时间里,谭宗三和周存伯一方面都非常非常懊悔。懊
恼自己居然如此幼稚冲动和冒失。如此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同时又都非常非常想不
通,为什么同窗多年、近期内又合作得相当默契的对方,居然会把自己说成是“经
易门”。
而让周存伯更感到“震痛”的却是,谭宗三怎么会知道经易门来找过他。这件
事他只对陈实、大然和鲰荛说过。而且一再叮嘱过他们,此事极敏感,千万不能走
漏了风声,传到宗三耳朵里去就可能被误解。果不其然还是走漏了风声。是谁?是
故意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针对什么?最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等等等。
另外有一点也是让周存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经易门来找他也没说什么了不得
的事,更没策划什么针对谭宗三的“阴谋”。即便他事后没有及时向谭宗三“报告”,
谭宗三也无须为此就动这么大的肝火,说出那样一些极端伤人的话,把两个人的关
系一下推到破裂的边缘。但他居然就这么做了。
到底是经易门“不好”?还是谭宗三太脆弱、太过敏、太变态、太……太让人
说不清?也许是他……真的是有什么病了?鞋子……小姑娘……还有他那么容易冲
动……火爆……任性……他拒绝许多正常人都不拒绝的事情。
再想一想,是拒绝,还是做不到?周存伯回想进入谭家以来这一段不算太长的
日子,在谭家内外接触的这么些“头面人物”中间,真正说经易门不好、同时又不
佩服他、以至咬牙切齿地恨他的,恐怕只有谭宗三一个人。连那位病危中的前当家
人谭雪俦也曾秘密召见周存伯,特地当面嘱咐他,“有事情的时候,还是可以找找
经易门这个人的”。这件事,他还没敢告诉谭宗三。当时,谭雪俦派人给他送了一
封短柬,说是要见他一面,并叮嘱:“不必将此事通报其他任何人,以免节外生枝,
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他别告诉谭宗三。那天见谭雪俦,给
他最大的一个刺激就是,他亲身体会到,“豫丰别墅小班于”在谭家众多老人马心
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贱”,体会到不管谭宗三和他们这个强力工作班子在如
何埋头苦干惨淡经营,谭家上上下下的大多数人,依然把谭家的中兴,寄托在经易
门身上。那天奄奄一息的谭雪俦实际上并没有跟他说几句。一进门,谭雪俦先是审
察般注视了他一番,尔后极其乏力地动了动瘫放在床边沿上那只枯瘦之极的手,算
是打过招呼了,甚至都没让坐,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还好吗?”周
存伯不懂他这一句“还好吗”,到底是指何许事、何许东西、何许人,但又不便追
问,也不能不回个应,就点了点头,含混地答了一句:“还好。”谭雪俦便疲乏地
闭上眼睛,又轻叹了一声,说:“谭家的事,不容易。要难为侬了……难为侬了……”
这是接见全过程中,唯一带一点感情色彩的话。于是周存伯忙弯下腰轻声答道:
“应该的……应该的……”(这时,一个一直守护在床边的中年护士小姐,毫不客
气地做了个手势,让周存伯离谭雪俦远一点)周存伯没有反抗,觉得也没必要反抗,
便稍稍直起一点腰,往后退了小半步。这时,谭雪俦似乎是有疾要吐,却又吐不出
来,吭吭地挣了两下,上半身随之似电击般地也向上耸了耸。一口气上不来,霎时
间脸就被憋得通紫青黑。筱太太忙带领医生护士扑过来一通紧张,总算吸出了半口
痰。谭雪俦又喘半天。用了不少进口的镇喘喷雾剂。在不间断的嘶嘶声中,让周存
伯很无趣地又十分尴尬地呆站在一旁。没有人理睬。周存伯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学得
乖巧一点,主动提出“退席”了。从在场人(筱太太和每天轮流来看望守护雪俦的
姨太太、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眼色神情看,她们全都巴不得他快点走。这些很
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们,从来都看不起“豫丰别墅里这帮子赤佬乌龟”。于
是周存伯又一次弯下腰,轻轻对仍闭目静息着的谭雪俦告别了一声,便赶快转身离
去。居然没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们只顾着用芦根密蒙花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
木芙蓉熬出来的汤汁,给谭雪俦揩脸揩身,哪怕虚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气的,
也没有。就像一阵微浪冲走了一堆烂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门去,快走到那个宽敞
的雕花楼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来,叫住了周存伯,训斥道:“喂喂喂,谭先生没
叫侬走,侬哪能自说自话就走哉?谭先生还有话要关照侬哩!”原来,擦过脸,谭
雪俦自觉精神爽快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便睁开眼睛让人赶快叫回周存伯。
这次表示了一点客气,再次动了动那只瘫放在床边沿上的枯手,说了声“侬坐”。
然后就向周存伯交了一个底。这“底牌”便是:“今后有啥事体,还是可以去寻寻
经易门的。懂(口伐)?勿要忘记了。我跟经易门也已经打过招呼。他会认真接待侬、
配合侬的。”
那天走出谭雪俦房门的时候,周存伯本应为了刚受到的轻蔑而感到忿恨。他甚
至可以设法对此进行报复。比如立即去找谭宗三。他清楚,谭宗三一旦得知谭雪俦
居然背着他挑唆怂恿他“亲信班子”的人去跟经易门联络,还要搞什么“配合”,
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去追根寻底算这个账(包括对付那一帮“老女人”
和“不太老的女人”)。他会闹得他(她)们昏天黑地人仰马翻一个个都没有安生
日子好过。让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气。赏心说目地痛快一番。也让谭家老宅里的
这些人知道,“豫丰班子”的人决不是一团没有灵性的面粉团可以让你们随便揉弄。
欺侮。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他却忿恨不起来。不是一点气忿也没有,只是在他那气忿
中却总也掺和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丧。甚至……自卑。同时还隐动着那种几
乎是无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动。他从来没进过这幢“将之楚”楼。但早就听说过它。
(不可能没听说过。)它以它钢筋水泥的本体、厚重的主调、庞大的格局和精细的
分布、特别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确立了自己在谭家至高无上的地位,声望。它是谭
家历代当家人的“官邸”。它是谭家前主脑机构东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后花
园里的那个精美绝伦的“小佛堂”,更是谭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灵升华的地
方。“小佛堂”的屋顶是一整片用铜浇铸出来的。周围半亩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
白的英石铺砌。佛堂前栽着一棵从暹逻迎回的菩提树。这样的佛堂,这样一棵真正
来自小乘胜地的菩提树,恐怕寻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园,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没有人会穿着鞋走进这半亩圣地,走近这棵菩提。没有人不对一早一晚准时从这寂
寞月兰林后传出的筹鼓诵经声不肃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测中,走进这个“将
之楚”,大概跟走进一个相当破落的“旧货商场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着小
脚,抽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腻得可以拿去给
剃头师傅当蹭刀布用。他想象谭雪俦两眼无光、神情猥琐,想象他的那些太太和姨
太太们脸上都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牙齿却是黑黄的残缺的。他想象“将之楚”楼里
阴暗。木板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破朽声。空气中充满着老鼠屎的味道。两只老祖宗
传下来的釉下彩掸瓶上肯定布满了灰尘。这里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改元“民国”,到
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里还藏着丝绣的文四品雨过天青老虎方补正在霉烂……
但是,周存伯那天亲眼所见的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将之楚”楼名的来历就很有人情味。楼建成之初要取楼名。这似是当
时的一个风习。谭老老先生请沪上不少闻人学士相师风水先生来出点子。光为这,
就办了十好几桌酒水。但取来取去,没一个能让谭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总没能言
简意赅地切中谭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烦意乱的他正等着医院里的消息。头
天夜里,儿媳妇临产,送圣芳济医院,据说难产,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几个钟头,还
没生得下来。作为公公,他不便去产房门口守着。甚至不便老打电话探问情况。但
他太想知道产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生也罢,死也罢,他太喜欢这个通情达理而又
绝对能干的儿媳妇了。他曾经寄希望于儿子,但儿子没能还报于他的,却都由这个
聪明绝顶的儿媳圆上了。几十年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
失去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他没法控制自己的烦躁。他不许楼里出一点声
音。不许任何人走动。不许任何人碰电话机。不许任何人动用汽车。不许他们开灯。
不许他们关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应该做点什么,方能帮助她渡过这道生死关。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她的这道生死关,自己已然是无能为力的了……无奈之
中,他顺手翻开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这部浙江杭州书局出的影印版精
装书,还真有一番有趣的来历。几年前,他应书局的一位老友之请,为翻修灵隐寺
“随喜”了千把块钱。过后,自然便忘了。千把块钱的事嘛,怎么可能老记在心里?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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