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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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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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居然袭用曾文正公的语意,写道:“体人心,隐图自强;留余力,争持大事”,

真可以说直逼某些“借居”于此的蛐君子们的心曲,倒也有趣。贴切。这只盆,正

是谭宗三前不久得知这位克莹小姐从小就喜欢逗弄饲养这种小虫,托人到四马路胡

家宅一带兜得来送给她的。还着实花了不小一笔钞票。

食品柜里自然也少不了谭宗三喜欢吃的那种法国红葡萄酒。

……

……

黄克莹回自己房里擦洗。不大一会儿工夫,擦洗完毕,换了一身宽宽大大的藕

色丝光府绸家常便服,端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走了进来。

“侬还没有洗?侬在这里发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声地惊叫。

谭宗三忙去解衣扣。

“侬真像小囡一样,一点都不会照料自己!”她夺过水盆,又去换了一盆热的

来,然后又去自己房里等着。这次,有教训了,过不了两分钟便来敲门催问:“在

洗吧?”

“嗯……”

“嗯什么?到底洗了没有?”

“……这衣裳……”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

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

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

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

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

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

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

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

点白兰地。

“我那辆汽车停在你们弄堂里……不会太招眼吧?”

“侬真小看我伲这条弄堂了。”黄克莹默默一笑。“侬去打听打听,我伲这条

弄堂,啥等样的人没有?啥等样的车没有看见过?不要说侬这部老福特,就是开一

部飞机进来,也不会有人感到稀奇。”

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

“宗三……”

“嗯?”

“今朝我老开心的。侬总算真正亲了我……”

“对不起。”

“不要这样讲。”

“今朝夜里,我还不能在侬这里待得太晚。”

“为啥?”

“豫丰楼那边还有点事……”

“真的?”

“那还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侬讲我是因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我哪能(怎么)知道侬到底是为啥不肯留下来。”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侬。再吃两口姜汤吧……”黄克莹说着忙转过身去。但

谭宗三还是看到,她眼圈隐隐地红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谭宗三加大解释力度。

“不要讲了。再吃两口姜汤吧。这两件湿衣裳……假如侬放心,我帮侬送到老

正章去洗了烫好,侬再拿走。”

“谢谢侬。”

“不要谢。谢啥?我用的还是侬谭家的钞票嘛。我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

女儿,都是侬谭家的人出钞票供着的嘛。有啥好谢的?”

“克莹,不要这样讲……”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侬走(口伐)。快走。”

黄克莹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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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看到,谭宗三踽踽地上了车,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会

儿,才发动着车,缓缓开出弄堂口。

雨,的确是小了。但月亮还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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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何尝不想留下来跟黄克莹好好地过一个夜晚?就是在盛桥的那个小跨院

里,在那个被他自认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发他激情地捧起、亲吻并

使劲揉搓那双旧皮鞋的冲动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向往”?向往着走近她再走

近些。轻轻抚摸。轻轻抱起。轻轻地诉说自己全部的苦恼和为难和不自信。他需要

这样一个人来倾听。一个完整的人。女人。圆润的清醒的。随和的大方的。像一座

永恒的希腊神像。一群不声不响的山垭。一道沧桑的墨绿。一座在高岸上经年堆积

的草垛。一片洁白的乔麦花。一袭常年梳理万顷苇荡的清风,紧贴着地平线长驱直

入,再无形地飚升,隐入那高爽的蓝空。谭宗三和许多男人一样,他们在女人身上

寻找的,往往只是另一个“自己”。另一半没有显现的“自己”。作为愿望、欲望

压抑着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触摸到“她”,侵人“她”,然后再深深地

请求“她”原谅,宽圃。就像跪在母亲面前一样。比如我所知道的狮子和那种叫条

形花狸的东西。在干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杂草丛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怜兮兮的雄花

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谭宗三今天却不能留下来。这正是他此时此刻十分苦恼。又不能对黄克莹明

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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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什么?说出来,您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他怕豫丰楼里的那几位。怕那几个

他自己请来的“独臂人”。大学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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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走出森林。

傍晚我又走了进去。

到早晨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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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周存伯、张大然、陈实和鲰荛半年这一向干得相当不错。辛苦备至费

尽心机,已使前一段几近枯涩瘫痪的谭氏集团得以开始润滑启动。资金的借贷、原

材料的赊欠、产成品预付款的及时汇人、低价位买人和高价位抛出契机的捕捉、甚

至说服(威逼?利诱?)对方让开刚占着的“跑道”,让处于困境中的谭家进入……

哪一件事都不容易啊!但他们做到了。“豫丰楼强力工作班子”和“四个独臂大学

同窗”,因此成了上海商界的一个热门话题,被一致认为是谭家门里新出现的、能

够把谭家最终带出当前困境的前瞻性活力。比如陈实,居然在各国银行驻沪机构人

员中组织了一个“援谭联谊会”,并准备以此为基础,马上再组建一个“联合投资

银行”。此银行唯一的宗旨就是筹集大宗款项,向谭氏集团各大企业投资。此举在

豫丰别墅中曾赢得一片叫好声,被存伯和大然誉为“自有小班子以来的最佳‘构思’”。

陈实在豫丰别墅里因此也获得了“佳构骑士”的“美称”。全体女秘书主动集资请

他到德大西菜社吃了一顿。存伯甚至还跟宗三笑拟道,应该制作一种“金十字骑士

勋章”,专门奖掖那些为中兴谭氏集团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士。首发当属陈实无疑。

他们惟一还没有插手去经管的事,是谭家的“内务”。他们认为那一摊事情实

在太复杂。谭老老先生和谭老先生故世后,各自都留下了几位老老太太和老太太。

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多年寡居,不甘寂寞,又各自从各自的家乡接来了一帮子老老姑

表堂姐妹和老站表堂姐妹。这些来自乡下的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姑表堂姐妹,到了

上海,进入谭家花园,吃着雪白的大米饭,用着锃亮的电灯光,自然十分感激老老

太太和老太太的恩德,自然要施出浑身的解数来维护各自的老老太太和老太太;为

了维持自己目前的地位,她们又要在老老太太和老太太面前竭力表现得比别的姑表

堂亲更加“贴心”“知心”,更加“精明”“能干”。她们互相监视、告密、传小

道、递消息……不断地掀起各种各样的“风波”,使谭家的“内务”呈现出一种为

外人所难以理喻的多彩性尖锐性和隐密性。但同时也要指出,正因为有了这些“风

波”,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日子才过得不寂寞。充实。才不发或少发气喘病和胃气

痛。而真正能凌驾于这些“风波”之上、给予居间调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经易

门。她们都服他,也只服他,除了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外,她们只听他一人的。这个

世界上,没有比经易门对她们更知根知底的了。是他奉命把她们从乡下一个一个地

接来。他亲眼看到过她们从前的模样。也是他,奉命在谭家花园里安排她们吃安排

她们住,并按规矩,给她们发放每月的零用钱。她们还有些特殊用场,比如老家来

个人、老家出点什么事等等,两位老太太另有一笔“专项基金”逐月拨出,按各人

的不同情况不同需要来发放。这笔钱划到“管事房”,由经易门掌握使用。这大大

加强了经易门在她们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使她们最为感佩的是,经易门从不滥用这

方面的权力。总是一视同仁。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从不在她们中间有所倾斜。(要

知道,她们中间分了许多“帮派”。“帮派”之多,让人没法搞得清楚。从大宗来

说,分老老太太派和老太太派。又有太太派和姨太太派。还有本帮派和北帮派。后

来又加了个岭南派。还有民国十八年前进谭家的和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民国十

八年前进谭家门的又分某年某年的。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也分某年某年的。还分

缠过脚的和没有缠过脚的。嫁过男人的和没有嫁过男人的、男人还活着的和男人已

经死了的。生过子女的和生不出子女的。有幸既生女儿也生儿子的和只生得出女儿

生不出儿子的。长得非常胖的和长得非常瘦的。信佛的和信耶稣的。喜欢听绍兴戏

的和喜欢听申曲或粤剧的……她有可能今天是这一派的,明天又变成了那一派。甚

至上午还是那一派的,下午却又跟另一个派的人去嘀嘀咕咕了。阵容的变幻,真的

犹如大风天里的云团。个中的奥秘只有她们自己知晓。所以有人说,有了一点资历

或姿色、又能吃饱穿暖、又有许多闲时间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惹事的人,此

言极是。)

张大然他们的确非常感慨,经易门在料理谭家如此庞大的一个工商兼有的企业

群的同时,居然还能分出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恰如其分地摆平了如此之多的“老女

人”,他们真的感到有点“自愧弗如”。在撤销东西管事房时,他们留下了原先协

助经易门管理这些“老女人”的两个“账房先生”,并还留下了经易门那个也算是

庞大的“内务”班子,只是改换了个名称,叫“总务科”了。他们自己必须集中精

力对付那些濒临倒闭的企业。这是对的。同时,他们还要用很大的气力来调整自己

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

他们发现在分手多年后再见到的这个“谭宗三”,不是他们过去所熟识的、总

在怀念之中的、一提起来就津津乐道、并引以为自豪的谭宗三。

他变得很内向。(这不算缺点。)变得很不合群。(这也不能算什么大缺点)

他变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对十分复杂的事情,(这就让人大意外了。过去他在学

生会里当总干事时,最火辣辣的主意总是出自他,最难办的事也总是他自己抢着去

办。在身兼人职之后,他还在学生会南国剧社兼了个社长暨总导演的职务。每次演

出契诃夫的《三姊妹》,他必定亲自去做布景。他说一定要在那几棵高高的白桦树

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罗斯味道,否则,这个戏随便怎么演,也演不出那种特有的契诃

夫味道。当然,那个叫作“安得列·谢尔盖耶维奇·普罗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

来扮演。你难以想象,在那几年里,他身边总是围着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随者,

包括同性的和异性的;也总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对者,也包括了同性

的和异性的。)而现在,他不单单变得优柔寡断,而且还怕别人知道他变成了这么

个人。他不愿面对复杂,却又不愿让别人来插手他所面临的复杂。(既然不想让别

人插手,侬把我们这四个人请来做啥?)(哦,不是不想让你们插手,更不是不相

信你们。我希望你们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

(啥事没有跟侬商量?侬讲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让张大然周存伯这四个人伤脑筋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一直和他们挑

选来豫丰别墅供职的这帮子人亲近不起来。在这帮于人面前,他总是做出一副很庄

重的样子,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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