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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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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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第一份名单的学生全部被张榜开除。更多的人惶惶。震惊。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唱

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更是惶惶不安。

谭宗三这时坐不住了。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个事情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短

呢大衣和短统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龛前的。他觉得他有责任站出来说明真相,

承担责任,以免更多的学生遭无故开除。这时他并不知道那位女教员已基本丧失了

自制力。他还想去责问她,为什么要把事情都推诿到那些无辜的学生身上。但经易

门不让他去。经易门说,侬替侬阿爸想过没有。谭宗三说,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

人当,跟阿爸哈关系?经易门说,侬阿爸在县里刚投资搞了两个新式碾米厂。眼红

他的人不少。包括县里一些头头脑脑的人都想“捉他一记扳头”(找一个岔子),

从碾米厂里榨出点好处。侬这样做,不是正好趁了他们的心,送一记扳头让他们捉,

让他们敲侬阿爸竹杠吗?谭宗三说,我已经讲过了,我跟我阿爸,桥归桥路归路,

根本不搭界。从我身上根本捉不着我阿爸的扳头。经易门吃惊地站起,连声问,哪

能捉不着?哪能会捉不着?宗三啊宗三,不是我要讲侬,侬真该醒醒了。

好,我醒醒。谭宗三冷笑着,继续向门口走去。经易门大叫一声三叔、我的三

叔……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倒在谭宗三面前。侬不能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毁了侬自己

毁了这个谭家。三代人啊。侬还只有十五岁。侬的日子还早了呀。侬这样做,叫我

怎么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着趋前,一把拉住谭宗三,连连喊道,侬讲这女人有

啥好?有啥好?有啥好?连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点值得侬拿自己的一辈子来

跟她做交换?三叔啊三叔……侬听我一句……喊到这里,他突然又向前一扑,对着

高高的硬本做的〔]槛,通通通地连连磕起响头来。七八下之后,开始流血。又磕

七八下,血开始糊住他眼睑和颧面,同时也染红那平滑的门槛。大娘娘家的人都吓

坏了,都拥过去劝他。他只是不听,只是叫道,三叔……二叔……谭家有今朝不容

易啊。侬听我一句……侬听我一句……侬一定要听我一句……

谭宗。最后没能跨出那门槛去。

他没勇气跨过那血……

那嘶喊……

那与他同一年来到这世上的一片浓稠的“阴影”……

还有自己的软弱。

当天下午,他便坐船回上海了。一路上,他脸冲着里厢,一直木木地躺着。经

易门用灰布条裹住额头上的伤口,一直恳切地守坐在他身旁。还特地叫船上的茶房

为谭宗三沏来一壶冰片茉莉。他就端着那壶冰片茉莉,守候在谭宗三床位前,等着

谭宗三消气,等着跟他作充分的善后交谈。但整整七个半小时的航程里,谭宗三始

终没转过脸来,没跟他说一句话。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便少有知心贴己的话可

说。发展到最后,打照面时,只要能绕道走的,谭宗三一定绕道走;不能绕道的,

就只当没看见,一低头,照直地走过,也不肯轻易招呼经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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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世界上最可恨、最难救治的痼疾,便是这“我们自己的软弱”。

从那次离开以后,谭宗三再没去过乡下。虽然他后来得知,那些因他而无故被

开除的学生,在一些人有力的斡旋下,在这一年秋天,又逐一地被招进邻县的初师

(初等师范)就读。那位女教员休养数月后,智能也获得一定程度的恢复,基本上

能自理生活,由县教育公所提供了一个文印收发的职位,做了一段日子,凑齐一份

盘缠,便回四川的外婆家继续将养。那位原本就是震旦医科毕业、后来才改学神学

的神父,索性辞去神职,去了六十里外一个叫乐丰的大镇,做了那里一家教会医院

的院长,并很快娶了镇上一户酱园坊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果然“厚积又厚

发”,到年底便为他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他就此在永丰镇长待下去了。面

对这一切皆大欢喜的变化,谭宗三虽然也渐渐淡忘了那县中操场边细雨檬漾的桃树

和那件灰旧的束腰短呢大衣,但他依然不安。最使他不安的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

开始,(十七岁?十八岁?)自己不管做什么,在做以前总要掂量掂量,这样做,

经易门会不会高兴会不会同意。他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经易门算个啥?

他不同意又怎么样?他不高兴又能怎么样?!!我还要受他管。看他的脸色行事?

笑话!真是笑话!!他毅然决然地向房门口走去。也真的走出了房门。但未等走到

楼梯口,他的步幅便会减小,步频便会减慢,他心里一定会再次翻腾起来。然后停

下脚步。犹豫。如果楼下传来走路声,他一定会觉得是经易门来了。而且越听越像

越像越听。人就定在那儿了。脸色马上涨得通红。心跳也骤然加快。脑子里会翻出

一连串的顾虑:我这样做,阿爸会高兴(口伐)?大娘舅小娘舅会高兴(口伐)?雪俦

会高兴(口伐)?经老先生呢,他会高兴(口伐)?家里的事情已经够乱的了,我为什

么还要惹他们不高兴呢?为什么还要得罪这些人呢?再说阿娘这几天身体也不好,

为三姐的婚事,又在跟别人呕气,脚背肿得跟高桩馒头一样,连吃了十四五帖中药,

也不见起色……等等等等。可能发生的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统统搅在一道。一定

要这样折腾过十几分钟,才会慢慢平息。等到平息,人便萎顿,心境便沮丧,已经

打不起一点精神再去做任何事情了。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

到后来,即使跟一般账房先生(到学校就是跟老师同学)说话,自己居然也控

制不住地总要先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色。总想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会不会惹得对

方不高兴或不愿意。总要千方百计搞清,对方到底在哪一点上不高兴,不满意?

哪一点?

哪两点?

哪三点……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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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以后,按常规,他被允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去接近异性了。大人们也公然

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既想听,也想实践着去接近。但稍加尝试,马上发现一个

尴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种论出身教养跟谭家比较匹配、在长辈眼睛里看来也值得他

去接近的异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种比较有头脑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头脑、又

会要点心计的,他不仅不敢接近,而且还对之感到反感。一走到这样的“小姑娘”

身边,他就紧张。没法应对她们的伶牙利齿,受不了她们各种各样用心良苦的小计

谋小圈套小脾气小矫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们。因为当时能跨进谭家大门,

进入得了他视界的,也只有这样一些女孩。比如医生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房产主

的女儿,著名票友的女儿……有一个女孩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清客。据说家里收藏

有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奠的张之洞写的“奠樟”。李鸿章死时,按例,同样身为朝廷

重臣的张之洞,本该送一对挽联,说一点笼而统之、大而括之、既颂扬死者生平、

又寄托活人哀思的总结性的话。但张没这么做,只在白布上大书一个“奠”字嵌于

幛中。送去了。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来历。“奠幛”从此得以盛行。张当

时为什么不肯写挽联,只写个“奠”字送去?这里有他的为难和精细之处。细说起

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据说当年李张二人在外交上分属两派,一主战,一主和,长时

间以来颇有些龃龉。主和的李合肥曾调侃过主战的张南皮,说:“香涛作官数十年,

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听到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议和二

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词意绝不相让,对仗却极为工整,又有大清朝

后半部内忧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犹未尽,意也未尽;一时在官场内外,广为流传,

被誉为当朝佳联,千古绝对。两人的关系既是如此的复杂和微妙,对于李的死,我

们可想而知,张的心清应该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真可谓褒之不甘,贬之不忍。这

挽联怎么落笔才是呢?罢罢罢。还是只写一个“奠”字吧。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

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场一南皮啊,老到,圆滑,且聪明过人。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并为得如此恰当,得体。但李家为什么没收藏好这幅极可珍惜的“奠幛”,居

然让它流落到了什么清客手里?实在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的事。

这位孙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嘴又厉害。只要见面,叽

叽聒聒只听到她一人的声音,几乎不容谭宗三有半点置喙之机会。从杨小楼饮场喜

欢用什么样的茶壶,到亚马逊河密林里的红种人吊在鼻子上的银圈有多重;从梅兰

芳初编《嫦娥奔月》绝对是在银行家冯幼伟家客厅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

的,到清末太监李莲英所戴蓝亮顶子上的一颗蓝宝石价值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七两七

钱银子……她全知道。谭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侬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不

知道呢?(他觉得,全知道的女人应找一个更知道的男人,才对称。)但又不便提

出叫对方难堪。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又不忍心细看此时她那显得特别生动而又特别

张扬的脸。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动和勉强。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

在哪儿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盖?倒是可以,但惜

未免有点单调。于是就只好落到了脚面上。没想到这一落,却落出了谭宗三大半生

的一点辛酸和无奈。从此后,只要面对那种他觉得无法摆脱、有时又不想摆脱的异

性,就把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上。脚,没有表情。不必顾虑对方此刻对他是满意还是

不满意。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以大胆地看它。它不会嗔怪,不会马上拉长了脸白

你一眼,更不会表示一种假惺惺的惊喜。苍白的饱学。迟涩的洒脱和欲擒故纵式的

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娇小的。圆润的。顺从的。只待在它该待

的地方。一种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静默。一条微微荡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几位像

这个“孙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约齐了,结伴来找他(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

显得更紧张。他总是跟她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躲开。他实在受不了自己

那种过度的紧张。但每每地又走不远。即便走开一会儿,也会忍不住偷偷走近来,

撩开一点厚重的帷帘,从那阴暗的缝隙里觑视。觑祝她们的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

起他学会了、并开始喜欢注视女孩们的脚。要知道蜷缩在那样的角落里,不用抬头,

这是桩很方便又“惬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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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有几位也在英伦三岛读学位的华裔女子来主动接近他。他

也曾喜欢上了其中一位读社会学硕士的。他觉得她不矫情。起码不抽烟。不像那几

个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里脱了鞋,光着干瘦的脚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

见那些“脚板”“干瘦干瘦”的,他从心理上就不能认可她们是真正的女人)端着

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横劈巴掌竖挥拳,大声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末

日。大骂股票行情不是东西。或痛斥导师“性变态”。或认定中国压根儿就是个猪

圈,绝子绝孙才重回那王八窝。同时又不断蹶起或宽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

耳鬓旁的那一绺头发吹气。而这一位却不这样。有时不声不响地还能给做个蕃茄鸡

蛋汤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么的。问一小锅米饭,又白又糯,软硬适中。然后微笑着

说一声,请用餐。他觉得她最可爱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么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

之类的,她都会叫痒,四处乱躲,最后肯定笑倒在地。最后便怯怯地坐在某一个角

落里很羞地看着你。但跟她最后又是怎么告吹的,更多的详情已记不清了。往事对

于谭宗三总是一副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有两件事,他还是记得的。一件是,她曾在

一篇虽还没写完、却在留学生中传看得十分厉害的小说中,奚落一些没有文化教养

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却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着大蒜吃“意

大利馅儿饼”。当时他真的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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