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过了。没有啥照片!”谭老先生再次涨红了脸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里,他还嘻嘻哈哈地让我看。他本来要按那女人的吩咐
亲手交把侬。是我劝他,不要面对面的交。因为……那样……我想你们两个将来都
会蛮尴尬的……”说到这里,经易门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应。
这时,老先生他不再反驳,但也不顺应,只是瞪出一对疑虑的眼睛,捉摸着这个小
小年纪的经易门,此刻真实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纸信封是我帮他重新又封起来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
女人留在照片背后的笔迹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给大娘娘家的那个张妈,让她一定亲
手交到侬手里,并对侬讲,这是学堂里一位女先生送过来的。阿是有这样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侬亲近,为啥又偏偏把这种见不得人的
事做在二叔当面。真是老恶毒的……”
“不要再跟我谈她!”谭老先生闷闷地喝斥。
经易门立即根识相地停止叙述,保持了几分钟的缄默后,才轻轻说道:
“她经常叫三叔到她房间里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侬为啥不早讲?”
“我本来以为侬不会再让他去乡下了。这桩事也就到此了结了。”
“侬马上叫人去把这小赤佬的船票给我退了。”
“退船票,总要讲个理由……”
“讲啥理由?没有啥理由好讲。退!”
“三叔的脾气,侬也不是不晓得。吵起来,拆天拆地。”
“这次,我让他吵。看他怎么吵!”
“万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来……”
“那……侬讲怎么办?”
“老先生只要再多买一张船票,让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证善了这
桩事,让老先生放心满意。”
谭老先生不作声了,又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让经易门把经老先生叫进来,
让他立即派人连夜想办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62
其实,无论是作为过来人的谭老先生,还是作为新发笋尖的经易门,都把那位
女教员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想“龌龊”了。谭宗三喜欢这位女教员,首先是因为她
比县中和县城里所有的女教员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双短统的马靴。他从
来没有看见过穿短统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见过,而且不少。但在这
县城里确实没有。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月,眼睛里过来过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蓝
土布褂子的,骤然间看到一个“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双短统马靴,他真的感到
很亲切。很振奋。后来问清,她是县中的音乐教员。这一点对鼓舞推动他天天去县
中跟班就读,应该说是起了相当作用。但不是唯一的。进了县中,他又看到,有好
些教员都像她一样,也曾在上海读过书,教过书,(虽然不一定拥有短呢大衣。)
至于在南京、苏州、无锡。常熟等地奋斗过,后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无奈地(被
迫地)迁徙回此地谋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们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
些朋友们比,他们并非不优秀。他开始同情这些由于各种各样偶然的不偶然的复杂
的和简单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这偏僻的县城里谋生的教员。利用课余时间跟他们来
往。他们也没真把他当作本校的学生看待。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
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那里有烟霭般的晨
雾。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
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
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
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
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练功”,
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
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
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
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着跟他回忆道,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
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
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
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
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
救万一也难说。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却渐渐觉出,“老先生”其实并不
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
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
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
谈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
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
生和经易门看来,女人给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
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
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
自己的喜怒哀乐。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
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
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当
时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
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
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
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
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
“老先生”明白,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否则怎么可能
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心却卜卜
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
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
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
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我
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
隔几天,谭宗三收到发自县中的一封信。发信的不是这位女教员。发信人告诉
他,她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因为“失恋”。事情是:那个“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
的压力,决定跟她中断这段恋情。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在这县里待下去,便愤然递交
了辞职书,准备离去。出行前,大概由于想不通,连着几个晚上没得好好休息,神
志已恍惚;上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江里。经捞出,慌慌地用土办法做一番
初步处理,急送县里条件最好的正德医院。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个叫马轩仁的德
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它的名誉院长一职,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担着。而需救治
的恰恰又是这么一位病家。院方考虑到,万一救治不好,别有用心的人会说是他们
故意不治,引出许多麻烦。于是,迟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间外的走廊里,
关起门慎重商量了一小时零九分钟(这期间,他们急电请示了教区主教,又派人去
县府面示,还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协商。)这才决定给予收治。由于耽误了时间,
大脑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虽说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却再恢复不到以前那样清敏。
据说总要这么迟钝下去了。于是学校里的许多同仁、同学,纷纷联合起来,要求医
院给予赔偿。他们想,不管最后能拿到多少赔偿金,对于她今后必然会变得十分艰
难的生活,总是一点保障。一个安慰。院方居然迟迟不给答复。县府方面也持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迟迟不出头主持公道。校园里于是越加沸扬,已有五六天没
法上课了。但发信的人并没有说邀促谭宗三立即赶去参与其事。谭宗三却执意要去。
适谭宗三经易门赶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静了下来。事情是这样
的:县里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在一个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员秘密接走。藏在哪
里,至今查找不到。县里也不承认是他们“带”走了、并又“藏”起了女教员。两
天后,几个闹事最积极的学生的家长突然来到学校,连说带逼带“绑架”,把这几
个学生一一搞回乡里。嗓门最响的几个教员也顿时哑吧了。人们茫然。气忿。气忿
的不是医院居然会出医疗事故。问题在于出了事故,总不能把医院和有关方面的面
子看得比病人的后半生更要紧。但道理归道理。人们还是只能沉默。学生和教员又
回到教室里。但没人讲课。也没人听课。一片安静。大家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那位
女教员空关的宿舍。看看她被“带”走前晾在走廊里铁丝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
那双短统马靴。还有一双只有到夏天了才会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么。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们突然发现,有人在这位女教员的住处,不论屋
里屋外,放满了桃花。一枝一枝的,从地上铺到床上。真是忽然间一片孤霞。一层
醉云。似青廓落英。满目红尘。消息传出,先是住校的学生、然后是不住校的、再
后来县城里县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纭纭。人们依然不说
话,只是去四乡摘来桃花往女教员房前房后摆放。不多时,附近三乡五邻的桃园居
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还有向周边外乡扩大的趋势。让人特别恼火的是,有人居然
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连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龛面前。还有些不
怀好意的,趁机砸开女教员的门锁,取了女教员的内衣,裹上桃花,捆绑在一些店
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纷纷出动。一些有身分的学生家长也开始
向县教育局县党部及学校方面郑重提出交涉。县政府急了。一方面派军警包围了现
场,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连同短呢大衣短统马靴和那些条中长花布衬裤,都
被堆放在学校储藏室门外小操场上,浇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脚油,点火,焚烧,让
风猎猎吹响。同时他们又认定这件事是县中学生起的头。并和那位女教员有关。他
们要校董们立即查个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两头受气的校董们便去提问那个女教
员。被“禁闭”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园里的女教员正被严重的失眠和头痛症折磨得衰
弱不堪。她拚命解释,后来的事根本与她无关,也不可能有关。但校董们还是咬定
了要她提供有关线索。真让头痛欲裂的她,欲哭无泪。到第四天大早,萎靡不振的
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单,还怯怯地声明,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拟出第二份或第
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药房里买几片阿司匹林止住头痛。于是,当天下午,列
入第一份名单的学生全部被张榜开除。更多的人惶惶。震惊。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唱
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学杂费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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