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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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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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看见过这位小爷叔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灵头一样。过去,他不

是当家人。他的日子怎么过,对我伲关系不大。现在不行了。他要当家了。谭家全

部要指望他了。我伲当然希望他能够定下心来一门心思管好谭家的这份产业。啥人

能让他吃这颗定心丸?只有侬呀,黄小姐。真的。讲一句不大好听的话,我伲看中

侬,还就因为侬不是黄花闺女。假使侬真的只是一只没有开过身的小肉鸽,叽叽咕

咕只会靠在男人肩胛头上发发嗲,只晓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厅咖啡馆,就算那

位小爷叔欢喜侬,我伲姐妹两也不会寻上门来帮你们搭这个桥。可能还要想尽办法

斩断你两的这点关系哩。侬年纪轻轻,但活得不容易。侬真正尝过做女人的滋味。

侬晓得日子怎么过就会发,怎么过就要败。只有侬这样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

才放心,我伲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谭家的女人,现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

指望他这位小爷叔了。

说到这里,同兰的眼圈真的红了。

黄克莹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为难的样子,看着许家

两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这二位刚讲的那番似乎发自肺腑的话。直觉告诉她,这两

姐妹绝不会是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今后的前程才来找她的。要是这样,这两位姨

太太今朝就不会穿这一身紫颜色的衣裤、戴这样一副黑地掐金珐琅手镯,又戴了那

样一副本变石耳环。同样的直觉也告诉她,谭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非常非常大的

事。要不然,谭宗三也不会匆匆离开盛桥,匆忙得连一声必要的招呼都没跟她打就

走了。这在其他情况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因为出了大事,这两位谭家姨太

太哪会放下架子,求到她门上来?做梦也不像嘛。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一点什么特别

的“暗道机关”。不然为啥一定要来“利用”我去“勾引”谭宗三呢?(出色的直

觉,使她非常准确地选择了“利用”和“勾引”这两个概念。)谜。一团暂时(也

许会是永远)不可破解的迷雾,在阴冷二月的傍晚,既浓重而又缓慢地漂浮在弯曲

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么样,回上海,继续跟谭宗三交往,的确太诱惑她了。况且许家姐妹

还当场拍出了相当大的一笔钞票,赔偿她退职、搬家和重新安家的过程中所受到的

“损失”,还答应为她在上海重新找个“饭碗”,甚至说,已经为她在上海租好了

房子。今后租房的费用,她两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经易门给的那一笔,这次

她真的不少“进账”。

既然如此,为啥不去?!即使是只为了弄清谭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谭宗三这个

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值得动这么一动。也许有点冒险。但是,一辈子在这么

个布满咸鱼味的盛桥镇木堡港小街上,在这么一个破旧的牙科诊所里,整天没精打

采地跟病家说“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于“漱”完自己的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

十七岁……平静倒是平静,保险也的确十分保险,但这还是我黄克莹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谭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听到

他。听到看到闻到那个至今仍让她无法理解但又无法忘怀、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

但又无法让自己下决心不再去接近的谭宗三。

45

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夹雪,由西向东,顺着繁忙的沪宁路,从嘉定宝山的南翔桃

浦大场庙行泅塘一线,进入上海市区的普陀闸北,在虹口杨浦的上空持续不断地落

到晚边晌,使得无数家木板阳台的木板台阶上都结起了一层又一层可能在十二个小

时之内都融化不掉的冰壳子;然后才越浦江,过高桥,簇拥着一大堆依然绵长冰冷

的乌云,向长兴崇明岛方向迤逦而去。赵忆萱和儿子经十六,就在这样的雨夹雪之

中,各撑一把钢骨黑布洋伞,在阿部家门口坚持到晚边响,也没能受到阿部的“接

见”。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着重地申明一点,我无意铺陈一个多么完整的故事。我

寻找过完整。总是走不到底。迎面而来的总是零碎的单体,间断的闪光,和沉默中

的牺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蓝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鲸船队,比如在马背上转

场的哈萨克家族所刻下的无痕轨迹,浑厚的唱经声越过徐家汇一片红色屋顶和白洋

淀枣木橹把咔嚓折裂……也许我们只能拥有我们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线。但是

难道它不也经常在被无端地切割,中断,弥漫,虚化。并且还要挣脱各种蜃景的纠

缠。吗?)

照例说,阿部是应该接待来租房的忆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来只吃一碗掺过牛

奶的麦片粥,然后就等着人上门来租房子。他每个月都在《时事新报》《大晚报》

和后来的《越剧日报》上登一则租房启事,出租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

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十几年来几乎天天有人来看房子,但他从来没有租出过一间。

他总是非常客气地让每一个诚心诚意来租房子的人最后都非常失望地走开。因为他

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复登广告,月月发启事,天天装模作样地接待每

一个来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饰他真实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贩子。大古

董收藏家。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瞒过了那一大批跟他过从甚密的日侨。

租房启事上写着,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看房,过时不候。阿部只让来租房的

人看两间房。一间便是楼下的客厅。一间是二楼他自己的卧室。所谓的客厅,墙皮

剥落殆尽。他那卧室更是充满了一股扑鼻的霉味。他故意不开灯,让你觉得走进的

是几百年前留下的一个“地堡”,而你正在参与发掘这地堡里一个因地震而沦陷海

底的全毛地毯库房。沦陷的年代至迟为元天历三年。

一过十一点,这个略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便骤然冷清起来。不管谁来,他都

不会再开门。接下来,他要用午餐。他重视午餐。特别讲究用餐时必须进入某种境

界。如果说用早点时因为没时间让他进入那种他所向往的境界,中午这一顿便绝不

肯马虎。他总是要驱车到八仙桥一家四川女老板开的饭店里用午餐。那里常年为他

准备了一个雅座间。他当然不会在弄堂口叫车。上车前也不会换掉身上那件旧的短

呢大衣。只有下车时,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礼服的阿部。

当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启事上都注明,星期

四不接待租房者。因为这一天他要“采气”。练功。从寅时开始便蜘跃在那个黄缎

子蒲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前的那棵海棠树。这是他多年来习练中国气功的最大

所得。他觉得没有比不远不近地注视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树,更能让人身心浑元的

了。无论它年幼或苍老,都直接生长在天地日月之间,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

长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声落地生根无象无碍。定定地注视一棵树(这“定”太重要

了。《北斗本命延生经》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门径。定者止也,正

也;不知止,不守正,则灾必及身也。”)注视树上的一根枝干,枝干上的一支梢

条,梢条上的一片翻动着的树叶。看着它翻动,由着自己思潮奔涌,不加任何制约

和导引,去想象去感受此刻能想象感受到的一切。然后再去注视树和树后的天空。

它们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转亮,好像一小块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团刚出炉门的金属熔

液。树能给你的是任何别的实在或虚在所给不到、也给不够的那种坦然泰然那种自

然信然。块垒炯然。然后屏息静气地沿着树干慢慢移动你的视线,直至根部。那儿

总有一个层面,无论上界的风雨有多狂烈,它总是贞定不动的。在这儿停留住你的

气息,把刚才注视树梢摇动时产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净尽。空。中。呼……吸……

呼……吸……默念这四个字。全神贯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铁门上挂好了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写明“今日无房可看。明日请早。”

他熟知中国人一般不强人所难。也不善坚持己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缺乏这样做所

必须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数人看看小木牌,叹口气就会走的。也有骂声“操那”的,

那就已经算是相当有个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皮肤还黝

黑的女子,居然那么倔强,在这样的雨夹雪天气里,从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迹近

惊心动魄。

从那天以后,阿部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么,拿起筷子,

脱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进厕所,或者推开所有门窗或者把自己关在三楼

顶层的那间小库房里,同时在四面墙上给自己放映六部黑白电影(他收藏了近六十

架欧美各个时代各种型号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近六百部在中国已

成绝版的黑白配乐默片),也无法驱散她。怎么回事?阿部之贺。这样一个干瘪的

“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儿子,怎么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为她

仿佛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没有埋怨,没有自责,没有空白,没有退

却?就因为它绝对地女性化,却又绝不故意显示自己是个女人?当你从八仙桥吃完

中饭回来,看到她母子两个依然在昏昏蒙蒙的阴霾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你

那个早已锈蚀了的铁门外,几乎原地纹丝没动地等着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

下的雨夹雪终于把他俩的鞋底冻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俩板板六十四地站着,母

亲虽然没有搂住儿子,但他俩相侬而立的姿势,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罗伦萨,一座

正在翻修的古罗马小教堂,那座曾强烈震撼过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俩。在那陈旧

和辉煌同样举世无双的马棚里。那时的你还只是北海道一个美术专科学校二年级的

学生。即便到这时,你对这个黑女人的固执,仍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历来就不喜

欢女人执著。你再次冷漠地打发了她,和她的儿子。当她恳切地对你说,我不知道

明天还能不能脱得开身来见你。你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管不着。这种当面开销的粗野,发生在你身上还是罕见的。她又说了不少恳求的

话。你还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话:“明朝请早!”你能把上海话说得十分地道。于是

她走了。没再求你。没有埋怨。也没有自责。上身还是那么僵直。也许由于站立的

时间太长,一条腿有点发麻,她走起路来显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

又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依然没有埋怨。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只是好像

在无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习惯于没有人来回

答她向这世界发出的疑问。她认可。她像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着

你,一个寄居在她的国度里的异国人。她冻红了的手背被融进了雪片的雨水儒湿,

却依然紧握住硕壮的儿子。这使得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来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

紧握过的你,突然心疼得要发颤。

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过希望过,可从来没有收集到过得到过。

你隐隐地躁动过,可从来也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过。你从来没有追求过那种丰腴、滑

润、娇娆。因为你觉得这些东西关上灯闭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会空白的只

能是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曾挂在第聂伯河边一个旧商人家的神龛里,被阿尔

卑斯山脚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灯熏黑在十九世纪的阁楼上,藏进德川三代家大将军

的军用皮背囊,有一个穿厚跟笨头皮靴的胖水手反复擦拭……

哦,关掉。关掉。关掉。把所有的放映机都关掉。你现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

一清早还会来吗?

但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仍旧没有来。又过了一些日子,在八

仙桥吃中饭,你在当天一份《申报》的社会新闻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则消息:

谭宗三一手遮天总管被撤经易门三代忠良转眼遭谪

经夫人赵忆萱昨晚自尽身亡

同时还配发了一张经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镜再三仔细辨认,总算

辨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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