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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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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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

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妻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

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

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

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

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

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

“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

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可以细辨出,已

然变成碎片了的,有那对青花云龙捧寿福字掸瓶、乾坤六合双龙戏珠瓶、还有那只

松竹梅盘节酒尊、巴山出水飞狮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坛和甜白酒盅,还有那套

黄地闪青驾凤穿宝盘、紫金地闪黄梅花盆、素镶堆花香炉……最叫经易门心痛的是

那一盆料器蟠桃树和那个浮梁吴十九的牡丹瓯。这牡丹瓯,外面烧上了穿花莲托、

八宝荷花、鱼耍娃娃、贯龙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莲宝相花,里边还烧上了

海水如意、云边香草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寿意。而这位吴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谦、

螺钢姜千里、铜炉张鸣歧、紫砂时大彬等人均为当时齐名海内外的工艺圣手。他们

的东西,不说是件件价值连城,也可说只只都能拿来换地换房子换股票的。当然,

经易门绝对不会用它们去做这种败家的事。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蕴含着经家、

特别是谭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个个挂在房门上的谭字绣绸门帘也全部被她娘两个扯了下来。他

们还往那两个石人身上泼黑漆。谭老老先生用过的那个红白木雕花床架于被抬出来

掼在天井里。而谭老老夫人用过的那只马桶箱,在用碌砖拚命砸过以后,也被掼在

了旁边的阴沟里。

哦……

夫人,哦,忆萱,你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你觉得谭家对不起我经易门,

也不能这样做啊。经易门心里一阵痉挛,浊血和热痰顿时都涌了上来,当即一个踉

跄,两眼一黑金星四溅,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醒过来后挣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忆萱,你这样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后,经易门居然打了赵忆萱。

40

当天晚上,经易门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齐到他房间里,说了下面一段话:“今天

忆萱和十六做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法向两家的祖宗交代,也没有办法向谭先生交

代。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要么我离开这个家,要么她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才

好向谭家有所交代。这桩事,由忆萱自己决定。由她来选。到底是我走,还是她走。”

经易门话音刚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团,嚎叫着一起跪下来为夫人求情。

只有身材颀长而又精瘦干黑的赵忆萱紧握双拳。呆立不动。脸色铁青。浑身颤栗。

鼻翼急促地歙动,眼前呈现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41

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讨厌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揿他家的门铃,特别是在

今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里,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来打扰。这种阴冷的天气,又潮湿,

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用力去注视小花园里那一棵海棠树。看雨水雪水从正在泛青的

树皮上慢慢往下蠕动。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胀。树叶花花花花。这是他自

定养生功的最重要的一节。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带的弄堂房子过日子,其

实不然。在中国这几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里的“中国古董”,

分两类。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炉青铜红木玉石陶瓷

碑版字画等等;另一类,则是阿部所认定的中国古董中真正的精粹——养生之道,

是阴阳五行六淫八纲三焦四诊十二经络终日乾乾为汝逐于大明之上为汝人于遥冥之

门善集造化而颌超圣凡、是六千零四十单八卷佛经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经

都说不到穷处极处了处的大道反覆。他仔细地分辨过,这个中国,从明毅宗朱由俭

之后,经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统,甲午甲申两次海战,所剩下还真正值点钱的,也

就这两种“古董”了。阿部特别赞赏当年出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要职的英人赫德

在上海一次宴谈中,对中国军界耆老严几道说的一番话。这个严几道十五岁就应募

为海军生,是中国最早一所海军学校的学员;后在建威舰上实习,遍航台澎星马吕

宋文莱,当然还有日本国。后又被派往英国海军大学深造;归国后,合肥李文忠

(鸿章)为治海军在天津特设制造局,他便去那儿做了主督课,前后达二十余年。

用这位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海)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自是

一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与此公的那番谈话,就是从中国海军谈起的。甲午海战

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同声气责备海军无能,甚嚣尘上。赫德认为,此事,不能“徒

苛于海军”,“海军之于人国,犹树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日

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由花而实,树之年寿亦经弥长。”故而对于海军“当

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他曾把这一段话一式两份抄呈东京军部

海军大臣、南京国防部海军部长,仅供参考。三个月后,东京方面很客气地给了个

回函,虽说只是寥寥数言,但确实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谢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

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国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却正是汉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类。他最为

这个号称“泱泱大国”的大陆版块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玩事儿的太多。自以为洒脱

从容,其实,完全是致众人于疏理“根本”!几十年后,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东

京帝国大学图书资料馆报刊室的有关缩影资料片上看到自称进入“新时期”的中国

再度兴起收藏热古董热时,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阵心绞痛几乎不支,只得忙挣扎

着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视楼前那棵支干如铁。嫩苞如蚁的山梨树。意守住五心,气

归人丹田,走涌泉而汇百会,通督任二脉,默念《性命圭旨》中的“陀罗门启真如

出,圆觉海中光慧日;灵山会上说真言,满舌莲花万丈佛”,渐渐懈怠了自己,方

复归平和。

42

那天来打扰阿部的“早课”的,正是赵忆萱。她来租房子。在不声不响反省了

两天多以后,她咬了咬牙齿,决定:搬;带着那个不被经易门看重的“傻”儿子,

搬出经家。一行行眼泪拚命朝肚子里咽。她终于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疯了。

其实,那天即便是经易门正手反手请她一连吃了好几记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

青砖地上,不分青红皂白朝她小肚皮后背大腿后脑勺上接连踢了五六脚七八脚,完

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滚。侬给我滚!经家没有侬这种疯女人!”她还没有把

这一切当真。她还没有觉出她和经易门的这场“恩爱夫妻”已经做到头了。她仍然

觉得,十几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错到底了,她也是为了经家,为了他经易门。

她是在为他叫屈鸣不平啊。她没存半点私心,更没有半点坏意。她觉得只要经易门

事后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明白过来的。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一定会原谅

她的。难道十几年做牛做马地伺候他经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还不够抵销这一

次的“错”?况且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囡。况且她自以为还是非常了解经易门的。

经易门历来是能宽以待人的。他经过大世面,亲手料理过那么多人和事,不是一个

不允许身边的人做错事体的人。对于这一点,上自上海滩那些工商、金融。交通、

军警、政界的巨子,下到谭经两家的仆佣差役,都有极好的口碑。这些年,她亲身

经历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一次她错了。一错到底。错就错在她还是低估了经家人对谭家的忠诚,低

估了经家人对谭家人的依赖,低估了作为经家嫡传的经易门性格深处那种顽固的自

私和不被任何人觉察的软弱。

经易门一度曾想宽恕赵忆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击倒后,捂着头曲着身,一

声不响躺在青砖地上,随他怎么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后一脚时,心软了;喘了一会

儿(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忆萱。(正是这一扶,让忆萱产生了幻想,以为整个

局面还有挽回的可能。)后来,经易门甚至还相帮忆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帮着

去重新挂每间房门上的“谭”字门帘,帮着用煤油细细地拭去两尊石像上的黑漆,

最后还关照在一旁被吓呆了的儿子经十六,陪侬姆妈回去吧。忆萱要上车了,他还

特地走过去,用自己那块雪白的手绢细心地为她擦去额头上隐隐渗出来的一点血丝,

掸了掸她裤子后边沾着的一点青苔灰土,还替她整理了一下略显蓬乱的鬓发……当

时忆萱愧疚得无地自容,感动得心尖直颤,鼻腔发酸。但她哪里晓得,就在悉心地

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经易门已经从“对她过意不去”的状态中完全恢复了过来。

随后他独自一人在全然黑下来了的天井里,阴沉地盘算了好大一会儿。盘算的结果

还是:不。这次绝对不能原谅她赵忆萱。

上海滩上所有的熟人都晓得,赵忆萱自从嫁进我经家门,历来是以贤惠顺从任

劳任怨出名的。他们还晓得,她平时只听我一个人的。没有人会相信,不经我“点

拨”,她自己会做出今天这种伤害谭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谅了她,就等于向

众人证明这件事的幕后策划人就是我。假如这一两天内,谭先生为我的去留问题,

去找三先生做“最后”的争取。那么,我此时要只顾夫妻情份而放过了她赵忆萱,

就等于授柄于谭宗三,狠狠地打了谭先生一记,整个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谭家有今天,不易。

经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赵忆萱啊赵忆萱,侬就不要怪我经易门翻脸不认人了!只能怪侬自己做事太欠

考虑。侬应该晓得,我经易门在谭家撑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经家撑的是整爿天。无

论是那个“大半爿天”,还这个“整爿天”,都不能没有我经易门啊。

赵忆萱连接两遍门铃,仍不见有人出来应答,雨中夹带的雪片却已紧密浩大了

起来。这真叫“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被经易门打青了的左脸颊,

此刻还在隐隐作痛。平心而论,十几年来,在此以前,经易门的确还没有打过她。

同样平心而论,十几年来,经易门确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值得她钦佩的男人。丈夫。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里发发火,摔几只瓶子,敲几块玻璃,哪怕打她一顿,

把憋在心里的那点气发泄出来。她知道他心里憋着气。每每从谭家下班回来,她经

常看到他,面色发黑,嘴唇皮发青;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摘下小吕宋礼帽,却久久

也不挂到衣帽钩上,只是用自己的额头不断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镜雕花外框,直

至碰出血,让一小股红色慢慢流下来封住眼皮。他觉得这样做,心里比较舒服,能

平肝火。十几年来,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动他的这点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

不到。但这一次,经易门不仅打了她,竟然还真的要休掉她,并且正式通知了三江

律师事务所的冯主任来办理离婚手续。赵忆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

整想了一夜,枕头全部被眼泪水泡湿。最后想通了。为经易门想,他必须这样做,

否则,他真的难以向谭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经家人。但以后谁来为易门

准备早饭……吃早饭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臭虾酱下饭……吃老酒时他板定要用她腌

的黄泥螺和毛脚蟛蜞过酒……她习惯了听他嚼蟛蜞脚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以后啥

人来帮他烫脚?啥人能够在他风湿痛发作的时候成半夜地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经

易门有个改不了的老习惯:在跟她行房事前,总要她扮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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