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子噘着小嘴,书包往桌上一丢,便愁眉不展地奔向妇人。他不想哭,然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在湿地上跪了许久的他,这时感到膝盖酸痛了。
和一件仅存的心爱宝贝永别,那种难受是颇持久的,然而妇人却还有些可以告慰:“乐子,瞧,猜是什么?”妇人孩气地把藏起的手绢包露了一个犄角。
“糖——妈,糖我也吃不下,老师今天——”
妇人即刻更得意了。
“又是为了学费吗?瞧!”手绢包里露出两包铜子。“把这个交他,看他再打我孩子!”
孩子仰起脸来。他有些不懂了。怎么?她成了仙,真地竟变出这么些!
“可是妈——老师的生日呢?”
“什么生日?”妇人惊愕了。空中突然似又伸过一只手来,眼看手绢里的钱便全被抢去了。然而母子两个却一起面对着那只手,莫知所措。
第二天早晨,九道弯里又走着老少两条孤零的影子了。那妇人随走随低头看看手里提的瘦小薄包。红的字号纸下是二十块青梅山植馅的花糕。那是一件很微薄的寿礼,然而一路上妇人都默默盘算着:摆在妯娌房里的东西自然动不得,正是隆冬,棉被又总得留着盖呢。
孩子牵了妇人的手,四只脚羞怯怯地迈进塾房门槛。道了一个万福,妇人就又托付起来;“自从您兄弟去世,剩下我们娘儿俩——您多栽培这个孩子,他笨,叉淘气,您尽管打……”
突然,妇人说不下去了。
放在桌边那个瘦小可怜的箱包赢得的只是那吸着鼻烟的塾师一阵阴森的冷笑。
一九三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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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
作者:萧乾
黑暗与寒冷把冬夜凝成块不透明的固体。多云的天空,隐约浮荡着一道灰黄风圈,在天心摆来摆去,若在搜寻着适当的受害者。今夜,海上也许还有风骚船女弹着琵琶。乐吧,风圈冷笑着,明朝连半寸桅杆也不给留。
风似乎在试着它的锋刃,已经在树间房角穿行着了,呼着尖锐的哨子。孙家麒兀自倚坐在校园小土坡上一株蓊郁苍苍的伞形老松下,用大氅领把脖颈厚厚包起,手塞到衣袋里,摆弄着一把圆滚冰凉的栗子。他手指在那些果实中间穿来穿去。被装在黑黑角落里的小东西就任他抓得挤挤碰碰,滑溜溜地在他指缝间钻来钻去,如小狐狸精在跳花环舞。它们也许还觉得好玩呢,那只手的主人却正生着闷气。刮吧,他仰视一下那风圈。他气恨这世界的炎凉。分明适才还烫手的栗子,这时竟冰凉到这地步。可是热劲儿里去,偏偏它周身的糖质还附丽着,粘抓抓的感觉使他怔忡不安了。他重重咬了咬下唇,用力捏碎刚溜出大指缝的一颗栗子。
那暴戾的嘎吧声静止了果实的活跃。(这时它们才发现原来不是好玩的事!)那声音,那破碎,使得他畅意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嘎吧,嘎吧,溜出一颗捏碎一颗。捏死你们!他自语着。捏死这些不老实的小东西,你们还闹!大指鼓着力,嘎吧,嘎吧,瞬间他几乎把袋子里的栗子全捏破了。适才供他吃,供他欢娱的小果实们,现在一个个残废地躺在黑黑衣袋里了。外皮迸裂的它们,这时不再能在手指间穿来穿去了。它们僵卧着,如垂亡的伤兵,规规矩矩。这平静显然得归功于大拇指有力的镇压。他掏出手来,指肚上有些刺痛。果实原来还有硬壳。他好像对着谁表白受了委屈,又像安慰着那指肚似地嗫嚅着:“可恶的小东西,多刁横!”
他松释地吐了一口气,扶着树杆直起身腰。一阵眩晕,他注意到课室方向的灯光了。那光焰简直像一只红手,捏住他的脖颈。他有点要——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对着黑空咒骂着:“狗男女,一个个,捏死你们!”
挺起腰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银亮亮一片平滑闪光的冰场。风吹得冰上的灯光暗淡而且摇摆,凄迷地旋转着几条修长的人影。冰刀接触冰面的哧哧声,夹杂着怒风的嚎叫,活像在他胸脯上画着横竖口子。他有些忍受不住。掉过头来,视线逢到的又恰是往常他们并肩坐过的白白石阶。在那里,他曾挺直脖颈为一个女子唱过许多首豪放凄艳的歌曲。去年这时候,还有只绵软的手把热栗子喂进他的嘴里,随着是一个温柔的微笑。他不能想了。这古怪的人生!
那时他多幸福啊。栗子瓤是金黄色的,他每一个日子也染上同样灿烂颜色。他是当地警察署长的三少爷,拉得一手好提琴,在冰场上是“外曲线”的高手。如今,栗子凉了,冰场除了少数来自椰林岛的华侨外,也没人照顾了。最可气的是那些小子们把宿舍用红绿纸糊满,说什么“禁止娱乐”!
他要“自由”,偏拉那个。《小夜曲》他还拉不到一节,门砰砰响了。进来的是那个臭股长,和,唉,和他的青。想起来他简直气煞了。他等着菁保护他,甚至如往常那么安详地倚在他左胁下,为他机警地翻乐谱。但换上了蓝布褂、戴上了“纠察员”臂章的她,却冷酷无情,已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家麒,你不能拉!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还……
喝,那严峻的声调,那冰冷的面孔,快把他气炸了肺。他把提琴挟在胁下,愣着眼睛,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抓着她那弱小但是倔强的胳膊。
——喂,孙同学,她是纠察员。她办的是公。请放手!
公!哦!狗男女。公!若不是心疼那值三百块的提琴,他一定挥起来打在那奥股长生满了黑髭的颊上了。他一点不知道菁是什么时候为他勾去的。有两个来月了,她皱紧眉峰,总像是牵挂着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见面不再那么小鸟依人地笑了,第一句话总脱不了:“看报没有?”读书时期嘛,干么过问政治!
如今他承认女人是不可理解的动物了。她们永不能如一个男子那么牢牢地攫住幸福的尾巴。她们时常眼睁睁放它滑过。为了排解她的愁闷,他也算尽到一个恋人的苦心了。他唱《销魂曲》,她掉过了沮丧的头;拖她去馆子,任什么别致的菜她也没胃口。直到她戴上“纠察员”臂章的那早晨,他才察觉糟了。瞒着他,菁已参加了一项他不以为然的工作,那直接威胁到他爹饭碗的工作。
——家麒,我得尽我作人的本分。你自己既不肯参加,暂时先别来缠我!
呵,狠心的女人。愚蠢的女人!你有什么本分呢!能尽什么本分呢?还不是和那奥股长厮混!他愈想愈气。在那灯光摇曳中,他仿佛看见菁和那生着黑胡髭的人在磨磨蹭蹭。对,窗户上的人影始终在不停地摇摆。他心中刺痛起来。他沉重地顿了一下脚,跄踉地踱下土坡。
冰上正滑着两三对男女。随了旋风,他们把手搭成藤萝姿势,像黄昏的蝙蝠那么轻掠着,敏捷,和谐,杂着愉快的谈笑。这景色不能不说在故意和家麒为难。一条条幸福的背影在讥笑着、鞭打着他的心。冰上的舞姿使他厌烦。去年这时,菁不也这样把手搭在他肩上吗?那时她穿的是一件花格短袄,上面飘着雪白柔软的围巾。她几乎把半个身的重量都托给了他。(这时他还能感觉那负担的快意。)绒帽里的汗珠虽渗透,他可还不忘记为她哼华尔兹的调子。冰上掠着他们幸福的影子。兜过几个圈子后,他们携手滑到席棚下去啜热寇寇。白的蒸气暖着红润的脸蛋……
他不堪再想下去了。冒着冷风,他跨过了石桥。他笔直扑奔那人影憧憧的灯光。他握紧拳头,准备一进门,不容分说就把菁拖到怀里。抱住她,抱紧了她。如果那家伙再“喂”,就先用拳头给他妈一下。对,得给菁看看,麒不是软弱无能的。美国权威心理学家不是说过吗,古今女子皆崇拜英雄,爱野蛮。所有的西洋电影都证实了这真理。夺回菁,他看不出更好的路。
楼门口这时贴出更多的标语了。红红绿绿的,什么“准时出发”,“整队回校”,都如各色毒蛇在噬着他的心。他没心读那文字,只感到一种颜色和气势的威胁。
“喂,开门。开开门!”
“你找谁?这里正在办公。”
门开了一道缝,见并非职员,又砰地关上了。
他对那扇门发气。他明明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仿佛伏在桌上。那一定是她。一定的。他们在里面干么呢?鬼鬼祟祟,喝!砰砰砰,他死命地捶。
门这次豁然开了。灯光下抬起了几张脸:悲愤,紧张,兴奋,坚决是他们的神情。
家麒睁大了眼满屋里搜寻。他看到裁纸的,挥着寸毫的,研墨的。迎富有三个女生在摆弄着一架油印机。刺鼻的油墨气味使他倒退了两步。等他发见那握着油墨滚子的是谁时,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了。
“菁,你,你在这里!干这个……”
为他抓住胳膊的是个身材颇纤细的女生。虽然这时咬住的牙根使她的脸显得很严峻,但嘴角的笑涡愈发增添了她的温柔美丽。和房中别人一样,她穿的也是件毛蓝褂,而且工作忙得还使她的头发也有些蓬乱。她用不知所措的神情凝视自己招来的这个闯入者。像是什么东西在她心上划了一下,她两腿有些酸软。但即刻她的眼睛与壁上的誓约相遇了。(那旁边还贴着一张涂满了鲜红血迹的地图。)她的脸绷得紧了一些,咬了咬稍见惨白的下唇,刚想开口……
“喂,这里是办公的地方。”
闯入者的眼睛瞪圆了。他看到正伏在条桌上写着标语的股长。黑胡髭仿佛又多了些,在那身棕色学生服上面是一张声色俱厉的脸,放射着两道正直森凛的目光。家麒由那上面读出鄙夷,威胁,一切难以容忍的字眼。看到菁那种近于不屑的神气,感觉了四下向他逼来的愤怒眼光,他有些窘促了。他甚而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他抑制不住,他在桌上啪地捶了一拳,跟着冲股长说出一句不顺耳的粗话。
已经在羞惭着的女生,这时明白得自己出面来制止了。她把油墨滚子托给身旁的同伴,红着脸小声说“就来”,便低了头,默默走出门了。
登时,得意的光彩在家麒的脸上焕发了。他向着那逼视着他的股长做了一张鬼脸,才闪身跟了出来。
“菁,莫不成你变了!你别受他们笼络吧,我俩是秤杆同秤砣,分不开的。”
女生背了双手,挺直身子,眼朝着另一个方向说:“我没变,是日子变了,环境变了。家麒,我没工夫同你说傻话了。你闲着我不闲。我还有事情做。我得做。我再不做就永远做不成了。我们明天早晨要游行。我要去筹备。你走,我求你啦。”
话交代完,关心着工作,她打开门就想回屋。
“不能,菁,你不能去游行。今天爸爸来电话了,嘱咐我明天千万出不得门。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水龙,刺刀,哼,还有机关枪呢。你们这群一共有多少!”他由口袋里掏出手来比方,无意中带出一把破裂的栗子。“瞧,他们早晚都得像这个,给捏个粉碎。你还去混吗?来吧,爸爸有权柄不准我去,我有权柄不准你去,对吗,菁?叫那股长一个人去闯死,咱……”
他话没说完,女生气得已经有些打抖了。她猛地咬着下唇,掉过身去。她死命地挣扎,摆脱了被抓住的手臂。
“撒开我!你有什么权柄!家麒,我有我的事。我得做。去,告诉你爸爸,把刺刀磨亮点……”
随了黎明,黑黑天心那道风圈渐渐显得朦胧了。料峭的风如一把铁铲向着大地削来,它又像一个拙笨的泥水匠东削西砍,削落了枯树枝上的残叶,削破了茅舍稀松的屋顶,也削着街头乞丐生了疮的胳膊。万物都为那残暴的风慑伏住,寒风正愁没的可削砍时,街上发见一簇整队的群众。
这是个混沌的日子。生与死的界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风卷着一群不安于现状的青年在街上呐喊,北风如条狡猾的蛇,冰凉地朝那些张着的嘴里钻。填满了盛着愤怒的肺,填满了空空的肚皮。喜鹊躲在巢里,街上不见莱贩的足迹,他们还是扯了嗓子喊,小纸旗摇得哗啦啦像闹水。
迎面,旋风成为自然的烟幕,幕里隐着穿黑衣的弹压者。举着闪亮闪亮的大刀:牛皮鞘,红绸繐,天天操演着的冲锋包围阵势,到今天全用上了。寒风削砍着万物,弹压者也那么无慈地砍削着同类。杀,杀,半条鼻梁,一泡血,想流进电车沟儿,北风不答应,即刻冻成冰块。冲,冲,养兵千日,用兵一朝。署长有命令,谁个不听命令,饭碗砸破。
衣裳扯碎。旗面刮掉,不碍事,还有旗杆。旗杆下面跳动着一颗心,气愤愤,鲜淋淋。喊,喊,嘎嘶的喉咙,冻麻了的手。不成,不成,汉奸勾当不赞成!得在自己地面上作主人,活得有味儿,奴隶不当!倒下一个,去搀,背上也挨一刀。烟火,不,空中银花,好个奇观!喊吧,水向肚里灌。脖子里也发现了什么,冰凉,湿渌渌,眉毛上冻起冰山。高处还飞着砖头。脑袋平地突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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