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她眼睛四下搜寻着。忽然她注视到房子的一角。那是炕上的一只木箱。她对自己点了头。
“孩子,告诉老师,明儿后儿,束修我准送过来。”
正说着,藏青布帘子冲开了一道缝,随着是一个矮小肥胖的女人捧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姑娘,真难为你了。”妇人急忙接了过来。然后扯了孩子的耳朵说,“你敢不好好念书,瞧你这好姐姐,给你劈柴,给你烧火。全为的你这两只小窟窿多认点字。来,把袖子挽上。”
这矮胖姑娘用充满了希望的眼睛望着孩子。当她亲手烧的那盆热水洗净了孩子狼藉的脸时,她感到无上的欣悦了。这年近三十的老姑娘是这家的三代功臣。和宗良同母,她是三叔的前妻遗下的孤女,曾经享受过好日子,临到破败,她甘愿地成为众人的奴仆。祖母的痨病是她服侍的,大伯伯死时她在床侧。她抹着泪,在棺材后面默默地发着愿:“大爷,大爷,您疼我一场,您放心,我准帮大妈扶养起您这条根。”
八年来,孩子的事她总同妇人抢着做。洗臭袜子,衲鞋底,黄昏里,还得坐在门墩上给孩子讲故事。
有一天,当她给孩子洗澡时,坐在澡盆里的乐子忽然好奇地问,“姐姐,你这么大姑娘给个男人洗澡,不害羞吗?”
正为他擦着小脊梁呢,猛然听到这话,她即刻把毛巾抛到盆里,奔回房里呜咽起来。直到妇人回家,问姑娘,她尽红脸;问孩子,他茫然不晓。只是从那以后,孩子洗澡她再也不管了。她把水烧好以后,便悄悄地走出房来。
孩子的脸洗完,就不究来源地去桌边摸那块滚热的烤白薯。然后,把一块印了老虎纹皮的黄色包袱铺的炕沿上,把昨晚温背过的《六言杂字》、《弟子规》,那本有图画的《孝经》和新买来的一本《上论语》——叠好、包上后还系了个蝴蝶扣。他背起书包要和妇人告别。妇人推他出房门。
“先去给婶婶作揖!”
于是,孩子立在房外拱着揖说:“婶婶,我上学去啦。”
连哼声也没有。
反过身来又对姐姐作了个大揖,哄得那胖姑娘高兴得快要流出泪。她一直把他和妇人送出门外,立在昨晚坐着讲《司马懿》故事的石阶上,用一腔虔诚,目送着母子手牵手的背影。
十六年前,这个古城论阔绰比不得今日。那时街道窄窄的,晴天是香炉,雨天是锅粥。然而粥也罢,炉也罢,却没有洋楼遮蔽北方澄蓝遐远的天空。短短的一程路,行人熙攘,店铺林立,也尽有看不完的景色。那时的铺户,都悬着极具象征意味的幌子。绒线铺前飘着一束赭黄麻绳,铜铺门前摆的是黄亮亮一片。乐子爱这些幌子。他小脑袋里随时都在追溯着这些与那铺子的关系。他想门前那束麻绳一定代表柜里管帐人的银白胡须。
孩子的手指是紧紧地握在妇人掌心里的。那便仿佛是秋千的顶梁,门的枢纽,不然就该是山喜鹊的脖链了。不这么样,谁敢担保他飞到什么地方去!腿脚并不会飞檐走壁如白眉毛徐老西,然而街上他看见活物就想追。曾经有一次被一个亲戚带出来玩耍,在一架脚踏车前面他要显显身手。于是,一个“箭步”,他嗖地由前轮横闯过去,为那车把拐倒了。害得那个赶路的人坐了半天巡警阁子,打铺保挂水印一堆手续。那个亲戚简直吓得没了魂,尽自说;“出门再不带这种猴子!”满城里找骨科,遍土地庙去烧香,折腾了总有一个多月。
以后呢,孩子的毛病并没有改。走在街上,那两只贪婪的眼睛还是什么都得看看。一家切面铺挂了红,那些闪亮发皱的金字即刻会吸引住他。如果逢到迎娶的行列,他就更不肯移动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那团龙执事:宫灯,板扇,金锤,阔斧,还有那威风凛凛的吹鼓手。胖大的皮鼓后永是那么一顶鲜红璀璨的八人大轿,平稳如开屏孔雀似地压在后面。这时他会把“自古人生在世”忘得干干净净。整个的他都为那华贵的颜色和原始的节奏所占有了。如果妇人硬扯着他走,他会把指头挣脱出,飞奔到行列的跟前,看那喇叭手的嘴巴是如何吹成泡的。一桩他永不能明白的事:那红轿子里到底坐了一个怎样的“俏人家”?
有一回他可真遇到了一档子热闹。街心过着四五辆骡车,车上各坐着七八个面貌狰狞的汉子。街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连铺子里的学徒都趴到高坎处张望。车上的汉子把一瓶瓶酒豪放地往喉咙里灌,猜拳,骂街,还扯着沙嗄的嗓子唱二簧。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宫”唱完,随着是一片如潮涌般的喝彩。他小心窝里也颇为那所激动。他问妈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妇人告他这是“囚犯,要拉去砍头的”。
砍头,他一想,小小心坎上似有了道黑影。啊,一个整人,削去一段,而且最注目的一段!他不忍看下去了。他撒腿就向胡同里跑,喘着气嚷:“妈,我怕,我怕!”到家他发了一夜的烧,妈妈天天用马构为他招魂。他时刻惦记那几个汉子。他们好像总醉醺醺地追踪着他。躺在炕上,他尽自奇怪着“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些人围拢起来喝彩!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坐在那么一乘骡车上呢?
从那以后,妇人每天都亲自接送他了,而且是绕着僻静的地方走。但有什么用呢!对于这么一个感官易受激荡的孩子,什么也不是宁静的。为图抄近,他们得穿过喇嘛庙。大殿前那对铁狮成为他的好友了。还有,唱经楼里不时送来的号筒声,沉痛得怕人。随了那个,更有尖锐的胡笳颤抖如山羊鸣叫。然后,一簇戴笤帚帽披黄袈裟的喇嘛便由殿门走了出来。他有时独自去庙里拾松子,屈下腰,一壁拾一壁默想着。一个表舅曾恶作剧地唤他作“小眼睛”,他噘起嘴来走开了。他最恨人在他身上挑毛病。大年初一去舅母家拜年,竹蓝袄青马褂,穿得满整齐,想露露脸。偏偏一打帘子,那傻二姑娘就尖锐地喊了一声:“哟,怎这么黑啊!”登时他满脸红涨,抹头就折回家去。从那以后,他再不肯进那家门了。如今他看上了铁狮子的那对大眼睛。他立志把自己眼珠也“练”成那么大。他相信他能。于是,每走过那禅院,他必得仁立瞪着那只狮子,弄得妇人以为他发了疯。
走出喇嘛庙便是褡裢坑了。绕过那片为严冬削成乌黑枯骨的垂柳,就该进那蜿蜒迄通的九道湾。这条左曲右弯的胡同宛如母亲的委屈心肠,那么凄凉,那么忧郁,两边那么重重为厚墙堵起。那个私塾所在的尼姑庵恰巧就坐落在这九道湾的末端。
进了这个幽谷,孩子除了妈妈一张愁苦的脸以外,再没有可看的了。路是这样窄,他紧紧地贴靠着妇人的身子,时刻担心墙缝里会跳出个毛毛神,抓住他的脖领。母子细碎的脚步,拖着一大一小两条影子,每转一个弯,孩子总抬头看一下。好像光明便在前面。只有熟悉路途的妇人知道前面还有没走尽的路。直到朱红色的墙露了面,妇人才停下脚步。墙里送出一阵嗡嗡的唱诵声,一条条幼稚的嗓子直是在作着尖锐的比赛。妇人叮咛着“听话学乖”一些话,才眼看那虎虎势势的小动物欢蹦乱跳地朝庵门跑去了,随跑还随回过头来看那遥遥招着手的妇人。
但是上了石阶,孩子的头却低垂了下来。
白衣庵是一座明代敕建的古庙,自从康熙年间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两三百年便不曾有谁给添过一块瓦片。时间是个固执东西,风雨更不留情。如今,除了一座大雄宝殿因为梁柱坚固,还勉强算作整齐之外,白衣庵实在应归在破庙之列了。经堂的屋角透了天。禅堂的格窗也裂了缝。初一十五任你把餐敲得多响,也还是那几只相色芦鸽感伤地环着屋脊那映磷角盘旋,瞅瞅地诉说着世间的炎凉。就在这荒凉庙宇的后跨院,一间黑暗霉湿的房子里,有一个戴现韬近视镜的老学究,用三寸木板和一副狠心肠,教育着三十六个徒众。
乐子上了最后一磴石阶,腿便软了下来。瞧瞧妈,她是用着多么热切的手势,而且“定还是泪光晶莹地”催他进去呀!他踌躇,想扑回来;但终于还是扭转头去,夹紧了书包,一咬牙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走过经堂,他听到轻悠的钟响,和着一片清脆沁骨的诵经声。他踮起脚尖,看到佛堂前蒲团上跪了四五个尼姑,打着们心,正唱着“自归依法”的诵赞呢。他注视到靠木鱼跪着的一个小尼姑,很小,很羞怯,也很可怜。这时她正拔了袈裟,捏着一串素珠,对着一本经卷歌唱。他对着那细嫩的手指出神。
突然从后面伸来一只小手。他脸一阵烧热,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回回学伴。
“羞不羞,老师瞅见你了。”
这个学名宗禄的乐子可着了慌。他吐了吐舌头,提心吊胆地闪进月门去了。边走边问那个面色白皙的回回:“嗨,德成,德成,你是不是哄我?”
德成尽跟在后面咯咯地笑。
跨院里的塾房为三五条嗓子吵嚷得直成了一个蜜蜂巢,只是没有原野蜂巢那么明朗的阳光,而且这里不是嗡嗡,而是尖锐的喊嚷。天气是这样冷,嚷一嚷也许可以代替了哆嗦。况且嚷轻了也会供给那三寸夏楚高举的机会呢。
乐子擦着门框溜进了黑屋子。他眼前一阵发暗。他先在“大成先师至圣孔子”的牌位前作揖,然后,回过身来又给老师作。
书包拱到半空,他看出今天老师神气不对来了。那个永远由眼镜底下看人的塾师,这时竟对他咬起牙来了。黄澄澄的关东鼻烟敷满了他上唇那片胡髭。他提着丈长的烟袋,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不肖的学生。
乐子有些莫名其妙。他向老黄瓜伸伸舌头,那机灵孩子如同没看见似地仍照常扯着喉咙唱他的《上论语》。于是他只好穿过那一排排石灰砌成的桌位,走到紧后边黑黑角落里,在贴着他名字的座位上落坐了。
石灰凳冰得他直想跺脚,他不敢。乍由一个光亮地方走进,他什么也看不清。但“自古人生在世”他是背熟了的。他打开书包摊平那本破烂的《六言杂字》,便如一只小车轮似地混进这个大合唱了。为了讨老师的好,他几乎把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可是任凭他怎么粗脖子红筋地喊,那声音终于还是为周围的波涛吞没了去。
塾师吃净了一袋烟,忽然噼的一声,就把板子往桌上一拍,跟着坐在石凳边缘的班长被“差下了”。他走近乐子的座前,满脸煞气地叫:“宗禄,老师要你背书。”
孩子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他怀了一肚恐怖的预感站了起来,夹着那本《杂字》,畏畏缩缩地跟上前去。旁边的小喉咙虽仍出力地喊着,一道道担心或解恨的眼神却全射向他身上了。连壁上那幅拓像上的孔圣人也只能那么爱莫能助地挺立着。
孩子背得烂熟的是《杂字》,可是塾师偏要他背那刚买来的“学而”。孩子面对着白墙而立。墙上肿起一层层松软的垩粉。这时一条钱龙正在上面蠕动,颤巍着双须,向着一个渺茫的地方赶路。
当他正在望着那小生物出神的时候,后腰上一条板子嗖地抽来了。他吓了一跳,随后才感到扎肉的疼痛。他的手即刻本能地背了过去遮掩,但跟踪而来的板子却连那手背也一并击打。
板子似乎打疼了手背上的骨节,孩子咧着嘴锐声哭了。他直觉地明白这不比妈妈的手,木板后面缺乏那么一颗柔软的心。有的却是一腔“什么时候你才交钱”的愤恨。
一声吆喝,孩子被派到一个墙角罚跪了。双膝屈下,隔着泪河,他依稀看到壁上一张红宣纸的条子:
今日老师寿辰,诸生送礼,多少各本良心。交礼后,
每名赏炸酱面一碗。
朦胧间,他小心坎似乎悟过来了。积欠束修的他,又欠了一份人情。
孩子到家,炕上木箱底层那仅存的一副玉手镯,今夜已睡在四牌楼一个高柜面的铺子里了。那是一个黑铺子,一个阎王铺子。进那门槛的,多是为了想用自己一点最宝贵的什物换上几吊钱,柜台上的人却用比施粥厂的伙夫还凶恶的脸色打量每个主顾。明明是件好狐皮,他能说是:“虫吃百孔,光板无毛!”然后,昧着心估上一个难堪的价钱。他知道那钱不是拿来配药便是买粮食。他翻着白眼不屑地瞥了那玉镯一下,然后由鼻子里哼了声:“化石的货,给写三钱五吧!”妇人泪汪汪地看着那副宝贝,上面似还沾着她前半生幸福的光泽,苦苦地央求着,十两银子的东西——而且是怎样的纪念品——四钱银子便为那个尖下巴的人捧到后库去了。把那潦草到无从辨认的当单交给妇人时,他那神气直像是在说:嘿,看你拿什么赎!
乐子噘着小嘴,书包往桌上一丢,便愁眉不展地奔向妇人。他不想哭,然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在湿地上跪了许久的他,这时感到膝盖酸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