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个骑士等急了,他想挣脱。他一定有急事在身,他恳切地辩白说,是孩子追他,怨不得他。
“放屁!怨不得你怨谁?”
这时,铁柱已随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走来了。我们即刻知道这是熊儿的妈,可是昏暗的天色使我们无从看清她的脸,只觉得一个穿了竹布衫的消瘦影子,由远处移近来。由紧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她的仓皇。
“二太太,二太太,”没等她走近,刘老头就嚷了。他把呜咽着的熊儿推过来,“是这小伙子碰的。是他,给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望了这囚犯一眼,吐了口唾沫,可还不撒手。
妇人顾不得听他,只一口气扑在孩子身上,搂着他。刚一触着血迹,她就哭了,无声的抽搭,一个忠厚无能的妇人的哭泣。我们都在等她干脆给那骑士一巴掌,她却尽搂了孩子,说着:“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怎么这么苦命!”不知道她是向刘老头,向我们,还是向她自己:“我可怎么好,你这么一个啊!可怎么……”
“把这小子送区,没得说的。”刘老头坚决地主张。
这时,肇事者上前给祝二太太深深作了个大揖,一半辩白一半央求她,说了姓名住址,赌了一大堆誓。
我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总之,在刘老头捶拳顿足之下,那个老实人又骑车走了,随走随回头说:“太太,你心真好!”
这回我们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这块肉,我知道他手脚不闲。刘老头,我不能硬扯住别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
过三四天,熊儿又出现在草坪上蹦跳了。他的手臂缠了白布,还用一块木板夹起,如一座摆设似地托在胸前,格外神气,似在骄傲他那伤痕。看见谁都先说,他妈在私塾里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这下他可逃脱那王老虎的“片儿汤”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
矮檐
作者:萧乾
一个母亲施教最好的机会是当她清早给孩子穿衣裳的时刻。孩子的褂子虽小,纽绊却密密缝了一大串。眼巴巴守着这小动物茁长的母亲,恨不隔了那手缝的针线,把她的叮咛嘱咐尽数用指尖扣人,用温爱和热泪渗进那小小胸膛里去。
胡同里那个卖杏仁茶的罗锅子又沙哑地吆喊了。这弯腰驼背的老绝户,他简直是左近人家的一只时辰鸟,随了那凄厉的叫卖声,深冬黄澄澄的阳光便嬉戏地攀到这西厢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时那片新冒芽的灿烂便惊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妇人。睁开她那双已稍见昏花的眼睛,还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着的刹那,凭着存在的意识——毋宁说作母亲的天职,就陡然由热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邻枕的那颗小秃葫芦了。
为了房里没有一个火炉,秃葫芦这时一半是钻到被筒里去了。妇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芦的,及至接触到那毛刺刺的头发时,却又变成了试探的抚摸。虽然喊着:“乐子,不早啦,该起来了。”可是那声音和手指的柔绵对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励的。
从静止状态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秃葫芦这时睡得多么老实啊,只要不梦见当剑快施展武艺,四肢多么斯文啊!然而那葫芦里可装了不少的调皮。而且,他长了双怎样闲不住的手脚!说破了嘴唇叮嘱他:“婶婶房里养的花猫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条缠在那视觉敏锐的小动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过头来团团转着追那布条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门槛上。于是,婶婶发出一堆“烂手烂脚”的诅咒。婶婶的小儿子灵哥是个一沾手就哭的娇种。成天告诉他躲远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冲那个孩子撇了个鬼脸。登时随了哇呀一声,娇种跑进他妈房里告状去了。那个身材修长、心胸狭窄的妇人以为自己的“肉”认真吃了什么大亏,就用尖酸的声音骂着:“没有大人的孩子,坟头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官街官道,狼虎挡道。灵哥,你个没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个寡妇母亲的耳里,那添技带叶的骂语是怎样刺痛啊!为了表白不曾怂恿孩子淘气,她就数落起乐子来了。她要他去给灵哥赔礼。喝,他哪里是给人赔礼的孩子!他不服,他顶嘴,他终于惹妈妈气急了。同时对面房里送来妯娌的指桑骂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哭声来压住那无止息的闲话。她动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么柔软的手掌!乐子咬紧牙关了。妈妈平日不是用“好汉眼泪往心窝里掉”来教训他吗?这回他就真地双拳抱肘,任凭那踌躇颤栗的巴掌在身上拍击,他激起的反是一种英雄气概。妇人拍着,期待着一阵足以平息对方的哭声,但她得到的却是一副硬骨头,一张倔强的脸。她的手指有些麻痹,有些痉挛了。啪,啪,不争气!声音压不住那更提高了嗓音的闲话。一阵眩晕,她觉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帮着那个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渐渐松了下来。她眼睛发湿了。终于,她自己却倒在墙边呜咽起来了。
这时,一种无名辛酸通过了孩子的小心窝,稀溜溜地冲化了适才他那种胜利感。他伏在妈妈抽搐着的肩头,数起妇人的斑白鬓发。
他记起了《孝经》里的故事。英雄的气概即刻消失了,这时,一股无名的热泪如涧溪般地沿着额际缓缓地淌了下来。
乐子便那样含着一泡眼泪,在妈妈肩上昏昏睡着了。还是妇人哭得没了气力,肩头也给孩子压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顺直放倒下,扒去了里外衣裳,把一个光赤赤的身子连推带滚地弄进铺好的被窝里去。为他周围掖盖严实后,又由小衣服口袋里摸出大把瓦片、香烟画,自己还在油灯下为孩子袖了半只鞋底子。
如今,她又睁开眼睛了。对于一个苦命寡妇,天是没有黎明的。每一个黎明对她都是个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阴暗角落里有个安谧。这时,她侧过身来了,耳下压着的是一束已褪去乌黑光泽的头发。她揉了揉那还印着泪痕的眼睛。如果一个人在初醒的时候更容易露出本相,这是一个心肠软不会算计的妇人,微微凸出的眼泡,清癯的颧部,都是愁苦的标志。她手背上爬满的青筋印记着她四十多年来在人世间的操劳。
一个误了婚期的柔弱女子嫁给一个决心独身而被家庭强迫聘娶的冷酷男人,该是多么不幸啊!这个一辈子不肯噗哧笑一声的怪人对于“尘世”太没兴趣了。他坐立时腰板永远挺得笔直,双手半搭在膝头上,时刻不忘保养浩然之气。看着奸臣当道,朝廷无能,洋鬼子又咄咄逼人,一口气噎在肝脏,闷郁成疾,竟尔不老而终。偏偏在他辞世之前,也许是秉承圣人之道,留下了这么条根。那个早年失怙事兄如父的弟弟跪在他死榻前流着泪说:“哥哥,您放心嫂嫂,我错待了她一点点,天打雷劈。将来生下女儿由我聘,生下男的咱们家里又多一支。您供给我得了秀才,我得叫他中学堂毕业。”恨洋人人骨的病人在临终时还含含糊糊地说:“可别送——洋学堂。”于是,那孤僻一世的哥哥便做了一个悠长的太息。
不上三年,叔子偏偏得了痨病。在一个黄昏,他靠在躺椅上说:“嫂嫂,我去了,哥哥的恩我没报完。宗良(前妻的大儿子)已成了人。乐子的书可耽误不得的。”于是,这个弟弟也做了一个悠长的太息。
叫作宗良的侄子是在另一个城里做师范教员。按月把一笔小收入寄给那个总管的继母之后,什么事便无从过问了。五年来,居然大家还在一个房顶下呼吸,这多亏妇人逆来顺受的好功夫。
孩子这时有些蠕动了,但他并不睁开眼皮。他肩着嘴唇咦咦地作着一种吃奶时代遗留下来的嚅嗫。这时,那小秃葫芦里又温习起昨天在私塾里淘气的事了。自从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戏棚里看了那出《五子闹学》,他无时无刻不在跟学伴计议着恶作剧的策略。然而交上恶运,逢到煞神时,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却永是乐子他自己。
妇人轻手轻脚地跨下炕沿。房里冷得像冰窖,窗外,严冬的寒风在呼啸着。脸盆里是冰,水瓮里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泪水也给凝成冰的了。忽然,妇人唉呀一声:“乐子,爷爷给您由隆福寺买来的宝贝鱼缸可冻裂了!”
快八十岁的爷爷是孩子的外祖父。
这话可比鞭子还灵。秃葫芦即刻由被筒,由专遐钻了出来,身子在炕上佝偻成一匹受惊的幼兽,滴溜着一对淘气眼睛向条案上张望。
“不行,”看见他的龙睛鱼冻僵,他噘起嘴来了。“妈,你得赔我。你得给我买去!”于是,在被筒里,两只小脚鸭就捣蒜一般地踹蹬起来了,震得砖炕起了咚咚的响声。
妇人忙凑近炕沿,低声说;“乐子,乖,讲点儿理!是妈给冻的吗?妈要有这本事就不在这儿了。等妈求舅舅给你买去。谁教房里没有火——”刚说到这里,妇人咽住了。她意识到这话落在有火炉房里妯娌的耳里不受听。
然而孩子却接过来了:“要火炉,妈,夜里我冻醒了,睁着眼直打哆嗦……”
其实,这是一片谎言。妇人把棉被、夹被、裤袄,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全给他盖上了。打哆嗦的却是那勾起八年辛酸的妇人。在黑暗里,倾听着孩子平匀舒坦的呼吸,她对生命默默地发着愣。
这时,妇人赶忙拢住孩子的头,青筋凸起的手在那秃葫芦周围抚摸起来了。
“孩子,要火炉,等你长大了,挣白钢炉子咱们暖。你爸爸从前就点那么一座白铜炉子,炉边上还烤着风干栗子,还睡个大肥猫呢。他晚上回来总不爱点灯,一个人坐在那里烤火,偶尔对火苗叹一口气。我给他送碗茶,他都不许我走近。你爸真是个怪人——”说到这里,母子两个都似乎浸沉在过去的日子里了。孩子这时咬了手指肚,却在推想过去的好日子。譬如上元佳节房檐下里里外外挂着多少灯:有沙子灯,走马灯,羊灯,还有冰灯。他小心窝里尽后悔生得太晚了些。
有一次他问过妇人:“妈,妈,你干么不早生我一阵?”
“你怨谁!你得怨你那个古怪爸爸。”妇人带点伤感又混着诙谐地告诉他,爸爸在三个弟兄中是长子。然而他自幼打算独身。二叔先娶的亲,然后三叔也成了双,只剩他自己。弟弟们在他面前是不能开口的,婚姻事更没人敢提。在他四十生辰那天,寿宴席上有个长辈亲戚就试着步怂恿他。他哪里肯!那天女客里面正有孩子的母亲。她随了家人来吃寿酒。还送来一台面捏的八仙过海呢。论体面,论风度,吴家二姑娘那天是颇出色的。那位好管闲事的长辈就当面偷偷指给他相看,问他意向。他摇头不肯,可是弟弟们看出这难得的机会,就暗暗给撮合起来,五月初七的寿日,九月里就娶过来了—一
妇人这时由椅子上捧来一抱小衣裳。
“起来吧,乖孩子。”那小光身子瑟缩着。妇人先扶他套上贴身小褂,然后是那件印了竹叶的棉祆。她一壁为他扣着纽绊,一壁叮咛他学乖,“给妈争气,对婶婶的妹妹弟弟要让些。听见了没有,这是他们的家——”
“妈,不对,”孩子撤起小嘴岔来。“妈,他们屋里挂的钟,摆的盆景不都是妈的嫁妆吗?”
“坏孩子,谁教你这么小气!那也碍着你的事。以后不准再胡扯。”妇人拍了拍那个小胸脯。“把这个放宽点,别鼠肚鸡肠的。你念完《六言杂字》了吗?”
“快了,妈你听: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阴阳……”孩子照着私塾里群唱的调子滔滔地背诵了起来,逗得妇人笑个不住。
“好,下月你该念《名贤集》了,《名贤集》里有一句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懂不?”
孩子摇头。于是,妇人为他系着腰带,一壁为他讲说着。
这时,窗外有人在劈柴。随了干树权碰在石阶上沉重的声音,时有锵锵的金属击响和短促的用力声。
“姑娘,等我来劈吧!”妇人低声向外面说着。
没有回答,石阶上那沉重声音继续着。
孩子下了炕。八岁的年纪,身量可算不得高;黑黑的脸膛,浓重的眉毛,小圆脸蛋上挂满了没边的顽皮。他第一件事就奔到条案去看那冻裂了的金鱼缸,他噘起嘴来,非要妇人去告假,他说得在家给龙睛鱼出殡。
“这鬼孩子,刚才我的话你忘记了吗?你还告假。你跟书本怎那么没缘!你叫我寒了心。”妇人叠着被,自己咕哝着。
“不是,妈,不交学费,那臭老头子成天打得我好狠!——”
听到这个,妇人即刻惊愕地掉过头来。她扑到孩子身前,扶着孩子的肩头,好像在检验他的伤痕。这个私塾老师虽然还曾是她丈夫的属下,对他有过好处的,但彼一时,此一时了。明白炎凉世事的她,十足地了解孩子。她有些愁眉不展。她眼睛四下搜寻着。忽然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