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同伴,环哥后悔起来。悔不该招惹经不住逗的表妹。如今,她被监在房里,握了一管细毛刷子措起横竖的红道子来了。环哥用忏悔的心伏在窗口,守着那一个个红的字都为那刷子严严实实地涂黑了。她挺着辫子,一点儿也不回头。环哥腿都立酸了,就怅然地走下阶来。
阶前正蠕动着一簇黑乌乌的蚂蚁。他即刻蹲了下来,用涎水淹那正在向同一方向前进着的蚂蚁。看那些纤细的小腿一着涎沫即失了动弹能力的可怜,他出神地笑。笑着笑着石阶上一阵橐橐的皮鞋声。他忙抬起了头,却是那一丝笑容也不带的姨父的脸。
“积点儿德!唾沫多脏啊!”
“唾沫哪儿脏啊!”环哥心想:你那痰才脏呢。
“站起来吧!”姨父很少遇到敢和他顶嘴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是他的服从者。“今儿早晨谁在院里小便?”
“小便?我倒撒了泡尿。”环哥顽皮地笑着。
“哼,拐过角去就是茅房。以后别再——”
听到这番责问的妈,赶忙走了出来。先问问妹夫是去衙门吗,接着承认这孩子不懂规矩,然后才转过头来,悻悻地说:
“环哥,你——你给我立刻进房里去。”
环哥擦着鞋跟,不甘心地踱回房去。
“这下你可好了。姨父不让我打你,你就放手闹开啦。鬼,我哪辈子欠下你家的债,受你们老的小的欺负。叫我在娘家妹妹家也躲不安。要命啊,我一死你就好了——”环哥的妈数落着哭了起来。几日的委屈,由于她这孩子一时的不体贴,都勾引出来了。她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
环哥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妈以为他老实了呢,他却在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豌豆地里爬了多少勇敢苗条的螳螂。他想着二秃子快积足了的一百单八将洋烟画片。他想起杜家的大棕驴要下小驴儿了。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小猫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枣,环哥凑近窗口,对着那山屋脊背后伸出来的枣树出神。看到那挂满了红绿果实的树枝,使他下意识地感到家乡味来。一个由田间原野来的孩子看了那颜色,即刻就体会到身体该如何动作才能攀到那果实最繁多处。
他已把一只脚迈出门槛了,但看到妈愁苦的脸,又唤回适才那悲哀来。城市多寂寥啊,听不见一声牛鸣,听不见一句田歌。总是哇呀哇呀的人声。直等到好久好久,才有了一阵敲门声。
表弟下学了。这是他唯一的同伴,还不曾吵过架的。这书生的背影是太大的诱惑了。他发誓不再惹恼他。他要好好地留着这同伴。
鬼鬼祟祟地,又给他混出房门了。
“干么玩儿呢?”这被老师监了一天的白面书生忘掉了昨天的事,趁爸不在家,就又贪起玩来。
于是,环哥问:“你会打辘轳吗,那圆滚滚,噜噜噜的玩艺儿?”
“不会。”
“你会撅甜棒儿吗?”
“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环哥一抬头,高起兴来了,两只粗手抓着表弟文弱的肩膀问:“你会爬树吗?”
“不会。”
“来。”环哥牵了表弟的袖头往后院走。“我爬给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门。这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捡。”环哥盘了双臂熟练地嘱咐着。
“不,不。我爸爸不准动这树。他留八月节雇人打下来,送衙门上司的礼。”书生记起年年张老爷一口袋,赵老爷一蒲包地送。留在家里的只有两饽饽盒子,而且是小个儿的。
“干么雇人打呢,真是饭桶!来吧。瞧——”环哥朝拳头吹了口气,便把一只脚蹬定那枣树的一块疤痕,双手一抱,就离开地面了,吓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么!这白玩儿!”说着,环哥敏捷地掉换了三脚两脚,小小身子已隐在果实累累的树枝里了。随着,运用了小身躯所有的气力在那树枝上蹦跳,立时树叶如暴雨似地刷刷的摩擦了起来。长圆的枣,满红的,半红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子似地噼哩啪啦地坠到墙根下,坠到熟菊花茎下,坠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时,羞怯的孩子也为这阵枣雨兴奋起来,乐得屈下腰去,选红的向兜里揣。
树杈上的环哥也忙爬了下来,用更捷敏的眼光选拾地上的果实。
环哥一壁脆脆地嚼着,一壁骄傲地说:“这,这不算什么!我们家里的树比这两棵还壮。结的圆枣有这么大——”说着环哥用两个手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环。
“你爸让你上树吗?”表弟关切环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环哥夸耀地说,“我爸在北平有了阔事情。北平是顶大顶大的地方。比这儿还阔多了。北平有一千辆一万辆车。什么都有——”忽然,环哥记起昨晚妈嘱咐过的话来。
“别瞎吹,你没有爸爸的。”
“你敢说!你才没有呢!”
“别急,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和我爸说——”
“说什么?”
“说你爸不要你们了!”
“放屁!”环哥挽起袖子来了。
“还说,说你爸是个该死的东西。丢下了大姨,在北平娶了一个顶坏顶坏的女人。”
“你瞎说我揍你!”环哥一把就抓着表弟的领子,啪的一声,环哥的手掌落在那细嫩的皮肉上,随着是表弟的哭声。
环哥丢下领口被扯破的表弟,丢下那些“臭”枣,狼狈地走出院门,和慌忙奔来的姨母撞了个满怀,就一直逃回厢房去。
看了环哥身上的泥迹,妈着起急来了。
“又造什么孽了,小鬼!”
“妈,”环哥噙着热泪扑到妈怀里,“爸不要咱们了吗?”
环哥委屈地学说了一遍刚才的事,问:“妈,妈,顶坏顶坏的女人是谁?是不是偷咱鸡的张大妈,还是赵家那不讲理的丫头?”
妈只托着腮,由窗口望着飘在暮色里的炊烟,茫然地摇头。
晚上,姨到房里和妈说呀说呀说到半夜。环哥蜷在被窝里酣睡了。朦胧中,他只听姨说了许多声:“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等环哥醒来,那只柳条箱又已捆好立在门口了。姨父微笑地走进来,摸着下颏,用极温善有礼貌的语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么这么忙着走?”
环哥用赞同的眼色瞅着妈,但妈却用勉强的微笑朝这温善的人摇着头。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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