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北京东北城角穷人家长大的,小时候干脆光着腚睡觉,成人后,也只穿条裤衩和背心,从不习惯穿什么睡衣。幸而她那座三层小楼里还住着几位东方同胞,在他们的提示下,我赶紧去买了一套。而夜里我还是照老样子睡。清早,把那套睡衣揉作一团,装作穿它睡过了。
就这样,在这位老夫人眼里,我也成了一个文明人。
多情的未亡人
也是七九年住在五月花公寓的事。
一天,写作中心来了一位短期访问者(就是仅住上一两天的),是位希腊作家。他的一部小说被拍成了电影,中心要放给大家看,这位原作者就跟着影片一道来了。由于同是来自文明古国,我就邀他共进晚餐,他也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
此人其实刚步入中年,可瘦削的脸上长满着棕色的络腮胡子。他握着我手的时候,连声说着:“孔夫子。”于是,出于礼貌我也报以:“苏格拉底。”接着,他又迸出“李白”两个字,我赶紧还了声“荷马”。
我知道的希腊诗人名字太有限,幸而他大概也把肚子里关于中国诗人的名单抖落得见了底。反正这番对口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足以使我们一见如故。
那天我还特别去当地的朝鲜铺子里买了点东方小吃。我们边吃边聊。饭后饮白兰地时,他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从上衣贴身处掏出一张照片。他颤巍巍地指了照片中的女人,呜咽着告诉我:“她——我的艾玛,我亲爱的妻子,丢下我,独自到另外那个世界去啦!”
他哭得那么惨,我一面安慰他,一面仿佛也有点怪这种艾玛太狠心。
我烧着咖啡,他继续在叙述他同艾玛的快活的日子。他满脸淌着泪水,捶着胸,直直地问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竭力安慰他,真怕他会寻短见。他呢,就像个爱哭的老娃娃,越劝,他哭得越激动,双肩一耸一耸的。
我赶忙给他斟上杯酒,他一饮而尽。即便是娃娃,也有哭累了的时候,他又一次端详起文玛的照片。这回,我探过头仔细看了看:花丛里探出的确实是一张秀丽的脸。
这顿饭我一直在听他为艾玛所颂的挽歌。他抹着泪告诉我:她既活泼,又会理家。他捶着饭桌,诅咒夺去她美好生命的那场疾病。
他反复问我:“没有了艾玛,我还怎么活下去啊!”我只能又给他斟酒,并且劝他节哀,用作品来纪念她。
第二天下午,我照例去公寓对面那片灌木林里散步。打老远我就看到林中石凳上坐着一对男女。时而叽叽喳喳地交谈,时而还似在抱吻。
惟恐惊动了这对情侣,我就折入林间小道,可那男的声音听来好熟悉。
待我从树叶隙缝里一瞥,原来正是头晚在我房里抱头大哭、痛不欲生的那位希腊诗人。而同他一见如故的则仿佛是来自东欧的一位女诗人。
一九九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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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下
作者:萧乾
住姨家和住姥姥家有什么不同呢?姥姥死了,当然只好住姨家。环哥认为妈路上的嘱咐是多余的。他蹦着闹着,小耳朵就没听进那句辛酸话:“咱日子这下可苦了。你放规矩点儿就算心疼妈啦!”
妈和爸吵嘴,甚而动手,村儿里谁没听惯了。爸爸半年不在家,回来当然得吵一阵嘴的。吵了嘴后,环哥照例应享有一次随了妈到新鲜地方的旅行。一向总是去姥姥家。姥姥家离村儿十来里。总是镇上秃王的牲口驮去的。姥姥家龛上供着小小铜菩萨。那圆胖胖的馨,只要轻轻一弹,就有铮铮的响声——但姥姥活着的时候不准弹呢。可是,去年姥姥跟菩萨走了。不然,今天那白头发老太太又该扶了九连环拐杖迎出来了。
环哥的爸由那大地方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妈吵了。吵着吵着啪嚓一声,一只粗碗向妈头上砸去。妈忙用胳膊搪开。妈的头发勒在爸的手里如一束胡麻,吧咭吧咭地批打起来。妈哭。环哥夹在中间跺着小脚鸭儿也哭。吓得卧在薯秧垛上的狗嗥嗥地叫了起来。还是村儿里的长工把爸搀了出去。妈就伏在土炕沿上,委曲地由喉咙里抽噎着,间或骂着:“没良心的男人。”
到黑,爸回来了。拿着一张托人写就的红帖子,逼妈画押。闹腾了一夜哪。天亮,环哥就由熟睡中被拖下炕来。一条褥套和一只柳条箱都系在秃王牲口的背上了。环哥记得快出房门时,爸挥着镰刀瞪着眼问他:“兔鬼子,跟她还是跟我?”环哥往妈怀里一扑,登时一个尖尖硬硬的指头就由脑后戳来:“给我滚,连老带小的。打官司我不在乎!反正你他妈的画押了。滚,滚你臭娘家的蛋。”
路上秃王问:“三嫂,公母俩又怎么啦!三哥在京里的事不挺有油水吗?”妈咽着泪水,任那松松软软的驴背把身子揉得前俯后仰地,默默无言。直到出了村儿,秃王才勒住缰绳问:“老太太是过去了,咱们这回该奔哪儿呢?”妈用干干的嘴唇说:“驮我到城里北门,投奔我妹妹家去吧。”
于是,过了张家庄的黍子地,环哥就看见高粱穗上露出一座破旧的城门楼。“上城里去哩!”环哥乐得直颤着身子。那畜生感到背上的担负起了变动,长长的耳朵即刻竖了起来。妈忙抱住环哥,咬着牙床说:“你个没心的烧猪!”
把带来的那份小行李安插在才腾出的一间厢房后,妈就开始呜咽着跟姨数落起来。姨口口声声地说:“离了倒好。可不能就这么离!”
这时,姨家表弟进来了。一个推了学士头,白嫩,腼腆,毫没有村野气的体面书生。两天来不息的呜咽声已把环哥的耳朵哭钝了。经过大人的引见后,环哥就跑去和体面的同伴亲呢起来。呶了呶嘴,趁那老姊妹密谈的时候,两个便溜了出去。
直到晚饭时分两个才转了来。四只泥污的手伸给两个愁苦着的母亲看。环哥笑嘻嘻地还直夸这里护城河的泥鳅大,讥笑着表弟多么胆子小呢,姨父早把眼睛瞪圆了,要打表弟。姨忙在那正颜厉色的男人臂上搪了一把,转过头来叫他们洗了手换好了衣服再来吃。
天不早了,环哥的小肚里噜噜噜地响了起来,他饿得恨不这时有一大柴锅冒蒸气的玉米给他啃,但姨家的锅杓是响在另一间叫作厨房的屋子里。摆在眼前的是盘碗碟筷,整齐地排在罩了白布的方桌上。当大人们正谦让上下座的当儿,环哥已爽快地把自己那小身躯安置在桌子方便的一角。冷不防妈把他拖了下来,恶狠狠地瞪他两眼。“妈变样儿了!”环哥心里奇怪着。
姨父嘴唇上有黑压压的那么两撇,怪不得人家说城里吃衙门饭的老爷们都留胡子呢。环哥听姨父用极客气、极有礼貌的样子劝妈放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一家人。”对这和善的男人,妈仿佛倒要哭了出来。环哥顾不得这许多,只用小手握住那红漆筷子,就把塞在喉咙间的米粒顺溜溜地滑进小肚囊里去。并不时地伸长胳膊,扯着小脖子,用筷子遥遥地捕捉一片颜色别致的菜。这时,和善的姨父把大大的一着挟进他碗里去,跟着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晚上,在姨给妈送来一件城里人穿的褂子走了后,妈气冲冲地指着环哥的鼻尖说:“给我丢人来啦!”
睡在一张木床上哩。姨家的什么都讲究——比姥姥家强多了。环哥躺在那张木床上,晃着小脑袋,想着姨家堂屋条案上那玻璃盆景,花花绿绿的。簟瓶里还插有大大荷叶托着的纸莲花。他翻过身来问:“妈,妈,姨家八仙桌上答答答响着的是什么呀?”焦急着的妈听到这琐碎的话自然会生气的,就推了他一掌:“小鬼,睡吧。烧猪!”
环哥挨了妈的揉,就赌气用被角把头蒙了起来。他算计着在这黑暗严密的角落里作梦一定不会遭到妈妈干预了。他就闭上眼想:姨家的门口还有三磴台阶呢!台阶下成天过着车呀马的。哪像家里:出门就黑压压一片绿庄稼,要不就一片死寂寂的坟堆子。姨家院里还养了肥胖的龙睛鱼哪!姨家房檐底下有燕窝,老燕儿不时地咕叽咕叽地叮咛着小燕儿。还有呢,姨家表弟会唱学堂里的曲儿。表妹穿的是有花纹儿的皮鞋……
天一亮,妈就坐在床沿裹脚。还给环哥盖被呢,这孩子正闭了眼睛温习着小脑袋里所贮藏的一些新鲜事物哪。经妈一盖,就索兴踢开被商,坐了起来。
“睡吧,环哥!”妈低声说。
“妈,妈,姨家后院那棵枣树结的是长的还是圆的?比咱……”
“你管哪!可不准在这儿撒野。这不比咱家。这儿是城里,又是别人家。瞧,你昨几个把表弟胡带,惹祸啦!”
“去河边玩玩算啥?妈,你平常还让我去窑坑里摸螃蟹呢!”
“要命鬼!这不比平常啦。这是别人家!”
“不比平常”,“别人家”,环哥似乎听懂了而又不真懂。横竖,若在家里,这时鸡就该叫了。环哥躺不住。他要看那肥胖的龙睛鱼去。他要起来。
“给我睡下,小鬼。”
“干么,平常这时我不已经该去拾粪了吗?”
“又说平常!这是城里。人家还没起呢,你不能胡闹!”
环哥一定要爬起来。他睡不住了。那柔软的棉被像是生了刺,老扎着他那粗皮肉。他的后脖颈没有练成和枕头磨擦的工夫,照例是一醒来就得爬起的,他哪睡得下去。
但妈死命地捺住他,直到他答应起来也不出房门。
系好了鞋带,可就不能不下地了。哪里闲得住呢!环哥在房里揉着眼睛,转了转,对妈说:“妈,我要去撒尿。”这回妈真没法子拴住他。环哥把妈那无可奈何的眼色解释作应允了,咚的一声就把门推开。等到妈跑向门边想嘱咐他什么时,孩子已牵了裤腰,奔向庭院中央那用细砖垫高起来的鱼缸去了。
上房里有了一声沉闷的咳嗽。环哥回过头来看,门是严严地为秦琼把守着,仅有的那块通亮的玻璃窗也还用花花的布遮了起来。看了这死闯劲儿,环哥吐了口唾沫,像是说:“懒骨头,起来吧,这儿多凉爽!”
又是一声带些粘疾的咳嗽,跟着是都市小孩才醒时的一声慵懒、娇气的咦咦声。环哥不屑地扯开了裤带,对准一棵花——在他,那也是菜园子里的货——撒起尿来。
他还悠闲地仰了头,看看游动着的晨云会不会凑起一阵雨来呢,上房里却有了声音:“这是谁呀!”
环哥的妈听到了,赶紧蹿出房门把他扯回房来,咬牙切齿地说:“丢人啊,这不是田里!”
环哥懊丧地低了头。真倒霉,大清早晨的!
这晦气直到吃早粥时看到了表妹梳好的圆滚滚的辫子才消掉。看到那缠了红绒头绳的辫梢,环哥不知道该怎样逗逗这女孩才好。
吃过早粥,表弟挟了书包去念“人之初,狗咬猪”去了。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干啊”,意思是该背起柳筐来拾粪去呢,还是拿了镰刀去割草。可是,这是城里,城里的人是只念书的。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就说:“小兔崽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着就是于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袖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黑漆漆、圆滚滚辫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些什么。环哥赶紧跑了过去。看到那小手正捡花丛下细碎的小黑花籽,就也帮起忙来。小姑娘告诉他是夜里风吹下来的茉莉籽。环哥不在意这些。种籽他见到的多了:红豆、茄子、芝麻,什么都看见过。这算啥,不稀罕。他不过是要陪陪小表妹就是了。果然,不一会儿表妹就和他熟得环哥长环哥短地叫了起来。
环哥和谁一熟,就得先试试他。意思是:就得逗逗他,看他到底急不急。他帮表妹拾完花籽,就说:“该叫我掐两朵给我妈了!”表妹摇起头来。环哥居心逗她么,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哭了起来。呜咽着,嘟囔着“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她揉着大辩梢。噘着小嘴告状说,“你们的环哥”怎样怎样地“缺德”。
妈听了多扎心哪。明知道这小官司不必再分她已碎的心了,而且,她哪有心去戴那抢得已碎成八瓣的花!但为了告状人的身分,她只好用手拍拍外甥女抽搐着的小肩膀,腾出另一只手来,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疼啊,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这也许是他由村儿里驴子学来的。)当前,虽然是在别人家,他也不肯收住自己的嗓门。
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后悔起来。悔不该招惹经不住逗的表妹。如今,她被监在房里,握了一管细毛刷子措起横竖的红道子来了。环哥用忏悔的心伏在窗口,守着那一个个红的字都为那刷子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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