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讨厌教书,但我认为自己还应上学。同时,赵澄也建议我回北京进他所上的国文专修班,那是燕京大学一个附属机构。当时,燕京国文系(系主任马鉴)拥有许多国学界名教授如郭绍虞、俞平伯、周作人、冰心等位。他们的课,专修班的学生同样都可以听,只是两年就毕业,发专修班的文凭而不发本科的(那要上四年)。赵澄建议我去,因为不要高中文凭就能入学,而且可以混个教书的资格,他有意两年后带我去南洋。年轻人走进社会之前,先得混上个资格。
在国文专修班的那一年里,我最受益的是旁听了杨振声的“现代文学”课。他当时本是清华的教授,在燕京是客座。但他的那门课非常叫座,我只是许多旁听生中间的一个。他讲中外文学都是一个个作家的讲,先介绍生平,然后谈作品。每次上课他都夹了一大叠书,随讲随顺手朗读作品的段落。国内的,从鲁迅、茅盾讲到蒋光慈和沈从文,国外的从托尔斯泰、高尔基、狄更斯、罗曼·罗兰讲到乔伊斯——那也是我生平头一回听到乔伊斯的名字。他讲得生动、有条理,而且分析得细致入微。
那时候,我对《创造月刊》上登的有关南国的描绘,十分向往。我想飘泊,我要流浪。南洋更远,想必更加新奇,成为我向往的去处。可是我这织地毯挤羊奶起家的,由于学无根底,对音韵学,对金石,对古代批评史等课实在钻不进去。很快我就决定干脆还是进个本科,学点钻得进去的。
我升学的一大障碍是文凭。刚好天主教办的辅仁大学在招第一期新生。尽管辅大的校长陈垣在学术界还是鼎鼎有名的,但那时候,在北平五家大学(北大、清华、燕京、师大和辅仁)中间,这家是最次的。我考进辅仁要感谢杨刚的四哥。他当时是那里的注册课主任。就是他向我透露,我的生物考卷得三十分,数学是零分,但中英文各接近一百——主考英语的系主任雷德曼神父不但坚持收下我,并且要预定我做他的助理。
估计当时一是由于肯投考辅仁的就不多,我在数学答卷上又大诉一通失学之苦,而在收谁的问题上,洋神父的发言权也更大,我就这样被录取了。
混进了辅仁之后不久,教育部搞了场甄别考试(因为假文凭太多了),我这下子又拿到了一张正式的证书。
我小时候一直读新教的长老会学校,这是我头一遭同天主教(旧教)打交道。新教吸引我的只是那彩色玻璃和圣诞歌曲。天主教堂,不但内部更加华丽,而且举行弥撒时还焚香点蜡烛,神父口诵拉丁文,真是一派中古气氛。对于非教徒,他们并不要求去望弥撒。我偶尔进堂纯粹是出于好奇,同时也想在焚香诵经声中,感受一下那种神秘气氛。
辅仁的校舍完全仿照欧洲中古僧院,四四方方,只走一个大门、别无旁门。如遇火警,一个也别想跑掉!前楼和两厢是教室,后楼是宿舍。课程大致同旁的大学一样,只是拉丁文为英语系必修课,由一位胡须垂到胸间的老神父教。至于文学史则讲得明显的带有偏见。遇到文学史上的天主教徒作家(如十九世纪的纽曼)就大捧特捧,对反天主教的作家(如爱尔兰的乔伊斯)则骂个狗血喷头。
当时,辅仁发的讲义和指定阅读的书目大多带有天主教成见,充满了偏袒歪曲。可是为了混学分,同学们在口头及书面上也只能盲从。但这种低估学生判断能力不实事求是的教材,有的当场就被学生识破,有的事后醒悟了,所以也绝不能持久,那只会误人子弟,并不能为天主教增添什么无彩。尤其是历史,可歪曲不得,很容易查对出来。
总结我对辅仁那种中古僧侣式的教育:我认为,教育只能启发,不可硬性灌输;课本教材只能依照客观真理或事实,不可歪曲虚构。学生不是木头,是有头脑而巨头脑随着岁月还会发展的高级动物,切不可为了骗取他们一时的笃信(其实,如果没有分数作诱饵,他们也不会真信),使他们日后走向另一极端——反教。
给雷德曼当了两年的助理,使我对天主教有了些了解。雷德曼这个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神父是因失恋而出家的,他曾几次在夜晚向我朗诵他的情诗。我留意他感情一激动,头上的青筋就鼓了起来。他有时一边朗诵一边哭泣,弄得坐在一旁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在课程中,歪曲更严重的还有哲学课。他们不但绝对排斥唯物主义,并且时常讲得不像哲学,更像神学。宇宙的主宰当然是天主,它是一切善的势力之代表。
也许由于他失过恋,更由于他性格异常激动,雷德曼有时会歇斯底里发作,暴跳如雷。过后,他又向我道歉。一九三二年夏,原燕京时的好友林观得应母校英华中学之邀,回福州去出任教务长。行前他邀我去那里教书,我谢绝了。
一天,雷德曼的歇斯底里又发作了。这回,他双手拽住我的脖领大声咆哮。我转身甩门跑出去,就给林观得拍一电报:“愿来闽。”第二天雷德曼又来向我道歉。我告诉他:晚了,我已决定去福州。
于是,又一次渡黄河过长江,然后坐海轮南下。海对我早已不生疏了。这是我第二遭穿梭南北。船过马屿,开进闽江,两岸山崖上还留着上个世纪中法战争的遗迹:炮弹在岩石上炸出骷髅般的炮眼。我记起了当年的民族英雄刘永福。
英华中学位于福州对面的仓前山半腰,中间是一座横跨闽江的大桥。从我住的那间屋里,可以眺望远山和秀丽的闽江。江上经常泊着火轮,并时有快艇穿梭。我特别喜看闽江边上停泊的大帆船,有的据说能远航到美洲。
在福州,我再一次感到中国语言不统一的问题。其实,今天看来,交通便利了,全国的经济脉络通了,这个问题并不带根本性。但在1932年的福州,我这个北方伦就像两年前在汕头一样,在街上买点东西都非常不便。首先连数目都不会说,事事都得靠笔谈。
在那里教书,我最怵的一件事是第一次上课时点名这一关。当地有些学生的家长给孩子起名字,专喜欢选用一些生僻字眼。用字母拼写的英文,音好读,却不一定都知其意。中文是象形或表意文字,则有时知其意而不一定能读准其音;再加上汉语方言读音的巨大差异,就更难掌握。我在那儿上头一堂课点名时,就为念错了一位学生的名字,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搞得我挺尴尬。闹过那次笑话以后,我就干脆让班长代为点名,我一边听他念,一边在点名册上加以注音。
我曾听说北平孔德学校采用过一种新式的设计教学法,就是不由老师“讲”,而是老师只带着学生“做”。比如,教英语,就带领学生编字典,从而扩大语汇。教地理,就指导学生画地图。学历史,则绘制“年表”。
我教的是国语,怎样通过这种“设计教学法”来增加学生对学国语的兴趣呢?在福州,正如三年前在汕头,低年级我都是用教唱歌(例如黎锦晖的那些轻歌剧如《月明之夜》和《葡萄仙子》),教高年级就排戏。这样,学生们就对国语产生了兴趣。高年级教作文最好的设计是编刊物,那肯定能激起学生们对写作的兴致。
跟学生交朋友对为人师表是极其重要的。在汕头,由于课余时间大都花在“梦之谷”里了,没怎么同学生们打交道。福州时期,我交了些朋友:有的是泛交,也有深交的,如八四年故去的新华社香港分社曹维廉副社长以及曾任台湾《中央日报》主笔的叶明勋。我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几十年。
回忆我在崇实时期,同学中间颇有些好友,但没跟一位老师交过朋友。一方面由于我那时跟学校当局大多处于对立状态;另一方面,那时没有年龄上同我相近的老师。在汕头和福州,我同学生几乎都一般大,很快就忘记师生之间的界限了。
但是,崇实有两位老师我至今仍常怀念。一位是兼中医的老先生李茂清,他所批阅的我的作文本我一直保存到1966年。洁若还记得有一篇写的是:“人骑在驴上,驴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人还嫌驴走得慢,不断地用鞭子来抽打。”为了鼓励我,李老师常在我的作文本后面一批就是几百个字,谆谆地写出他对我的期望。当然,这些作文本也没能逃过那场浩劫。
还有一位姓贾,是教地理的。
当时,教代数的是一位专靠板子教书的既凶又狠的老师。那时,我们用的课本是一个姓温德华的美国人所著的——中文书名为《温德华氏代数学》。最初,我对代数蛮有兴趣,在班上并不是最次的。那时我上学要由东直门南小街走到北新桥。马路是用土铺的,汽车轻易不过一辆,只有人力车和脚踏车,另外还常过驼群马帮。马路两旁是砖砌的水沟。
一次过马群时,中间一匹马惊了,吓得我赶快跳过水沟逃开。慌乱间书包散了。等马跑远了,我赶回去捡。糟糕!我的《温德华氏代数学》给刮没影儿啦!这就意味着要挨不止一顿板子!
那正是月头上。我想了个办法:交饭费时只交早晚饭的,中午饿它一顿。那样,就够重新买一本温德华的书,也就可以少受点皮肉之苦。
于是,同学们吃午饭时,我就一个人在篮球场上练投篮。后来被人发现了,大多怪我平素太淘气,才落到这个下场。可是教地理的贾老师一听说,就立刻掏腰包为我补交了那顿饭费,并且亲自把我从篮球场上领回食堂。
可惜那位贾老师后来离开了崇实。多年来我曾多方托人打听他的下落,也没打听到。他那次对我真是雪中送炭。
大概由于赵澄和贾老师这样的情谊,在人间我一向最重友情。后来又遇到杨振声、沈从文和巴金三位,我觉得我这一辈子真是幸运。早年虽伶仃孤苦,可我从不觉得人间冷寞,就是落难到柏各庄那三年,还交了一位贫农朋友郑希文。可惜唐山大地震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当时他正在开滦煤矿。
在福州教了一年书之后,1933年我又回到北平,并且转学进了燕京,成为那里新闻系三年级学生。
燕京是家贵族大学,我是怎么进去的呢?
1930年我在燕京读书时,曾给东大地的洋教授推过草坪,看过娃娃,还为新闻系叠过一份份的《燕京新闻》。
1933年重回燕京,就开始靠为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写小说来维持了。毕业前的一年,要写论文《书评研究》,我就随写随一章章地发表。我的大学就是这么混过来的。当时,燕京有由马鉴先生主持的学生辅导委员会,它对我就是职业介绍所。
我的转学并且从英文系改到新闻系,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人过二十岁,总会不断思考此生要干些什么。我在十六岁上就已决定走文学的道路了。然而这只是个大方向,我还在考虑干什么职业,我不想靠投稿为生,那太不稳定。英文系毕业,只有去教中学英语。我虽然教过几次书,但我并不想再去教。因为年年教一套课本;太单调。自然更由于我那时对到处跑跑发生了兴趣,什么职业最能为我提供旅行的机会呢?只有干新闻这个行当,既可以为走南闯北提供条件,还有供我发表作品的园地。我心里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新闻这个职业只是为我广泛接触人生的手段,文艺创作才是我的鹄的。
我早年尝尽了贫穷之苦,也目睹三堂兄失业后靠典当为生的狼狈。我不想再重复那种遭遇。然而我更不想为了三斗米去干我所不愿干之事——譬如做官儿。那阵子,傅作义就曾通过先师吴文藻要在内蒙(绥远)给我个小官儿做做,我倒也很想深入一下我的老家,写写牧民,然而一听说非得当官儿,并且还得人国民党,就坚决谢绝了。
其实,我并不认为新闻学有多少可学的。课程表上我只希罕埃德加·斯诺所教的“特写”,其他如广告学、采访术,我都时常旷课去旁听英文系的“小说”(包贵思)和“文学批评”(谢迪克)。
我这辈子早年寒苦孤单,中年(1957年起)屡遭厄运,但青年和晚年却都十分幸运。1933年同斯诺由师生成为挚友,对我一生也是一大关键。我从他在课堂上所讲的得到莫大启发,使我坚定了当一名旅行记者,并且用文艺笔法写新闻特写的决心。同时,由于当了他的助手学到许多工作方法。斯诺在燕京只教了两年,而那也正赶上我在国内最后上的两年大学。我们不仅在课堂上见面(他第一天上课就宣布“我不是来教而是来向你们学习的”,他不是故作谦逊,而是真正反映了他虚怀若谷的为人),更多的时间我都泡在海淀军机处八号他的家里。我(后来又拉上杨刚)帮他编译了英语世界第一(?)部现代中国小说集《活的中国》。有一阵子我们三人(还有斯诺那位喜欢抢话的海伦)凑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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