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庸庸的,也有丑陋不堪的。但丁一下子就爱上了贝亚德,吸引他的首先还是那位姑娘生得异常标致。
然而外形确实经不起时间的磨损,所谓“人面桃花”。三十年代在一次宴会上,我偶然见到十年前曾为一位新月派诗人的笔倍加颂扬的绝世佳人。那天我失望极了。不但她的绰约风姿早已消失,而且由于吸烟——也许包括吸大烟,她的两排牙齿全黑了,手指头被烟熏得好像刚从地里刨出的胡萝卜。去年访美,我重新见到两位大学时代的“枝花”或“皇后”。如今发福的发福,憔悴的憔悴,几乎找不到当年容貌的痕迹。美貌是不会持久的。把“终身”大事孤注一掷地压在这个极缺乏稳定性的因素上,那是必吃苦头无疑。我觉得还是立足于内在的素质,以外形为“参考”,更为妥当。
内在的因素是不大好往履历表上填的,因为它涉及的方面太广,既包括道德品质,也包括智力才能。还有些属于潜在性的,例如危急时刻的镇定果断,患难中的坚贞不移。
历史上,有的艺术家是由于在恋爱中失败而大有成就。舒伯特失恋而谱写了六百余首动人的歌曲,柴可夫斯基遇人不淑而作了《悲枪》。但更多的还是由于身边有那么一个知心人,仰慕他(她)的才赋,同情他(她)的事业,而情愿牺牲本人的某些抱负,甘当配角,为自己的生活伴侣尽量提供条件来攀登高峰。
爱情的温度计是以无私为水银柱的。最可怕莫如爱上了一位自我中心者!
七、异与同
男女结合也有它的辩证法。有人认为“同则合”,即是说,背景、性格、职业什么什么都近似,就准能成为佳偶。这个原则有时适用,有时不灵。
居里夫妇也许属于“同”的范例。他们确实是由于兴趣、工作和业务的相同而结合的,感情成为双方事业的推动力。然而最初追求居里夫人的,并不止居里一人。他的情敌同样也是科学家。可见他们的“同”并不完全建立在科学上。连结他们的,还有无形而更为重要的东西。
“同”有其好处。男女两位画家结合了,一道外出写生,在艺术上相互鼓励,切磋琢磨,家庭里共同语言就会更多一些。有时我设想一位画家同一位护士共同生活的情景。画家工作室杂乱无章,护士则按照查病房的习惯,成天要他把颜料、画布都像针管、药瓶那么摆得井井有条。画家正构思时,她忽然往他嘴里塞支温度计,要未动不动就量血压,称体重,这种家庭生活平静不了。
然而我又确实认识一位作曲家,他的夫人是位医生。她从不打搅他的构思,并且还由于他而对音乐、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珍惜他的才华,欣赏他的佳作。有一两回我们正谈话时,她不声不响地递给他小小一盅既有助于健康(他患有气管炎)而又无损于文思的药汁。他一饮而尽,她就悄悄地把空盅撤下,继续参加我们关于艺术的谈话。我坐在旁边不免有些羡慕。倘若他的夫人同样是位作曲家,他也就无此清福了。
因此,“同”之外,还有个配合问题。男女两位化学家生活在一起,如果各坐在餐桌一端,一个背元素,一个背公式,我看那种生活够枯燥乏味的了。反之,倘若化学家的夫人是位花腔女高音,化学家工作之余,欣赏一下青海民歌或威尔第的咏叹调,而歌唱家出于对四化的热情,也积极鼓励丈夫搞试验发明,他们很可能过得十分美满和谐。
因此,职业的同异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还在于有无共同的语言、爱好和生活旨趣。
同也好,不同也好,相互谅解是家庭生活运转的润滑油。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最使不得!在俄罗斯小说里,每逢读到丈夫酒后痛打老婆时,就觉得尽管西欧的“骑士风”早已腐朽,流于形式,它毕竟还是一种潜在的制约。中国古代讲究夫妻“相敬如宾”,当然是封建士大夫的一套虚礼,但总比拽了头发没头没脑地乱揍要胜一筹。
写到这里,我记起一件好笑的事。三十年代初期,一位同学的母亲是有名的女权运动家。同院有一对夫妇,男的酒后常打老婆。有一天他把女的打得鬼哭狼嚎,大嚷“救命”。那位女权运动家劝架不成,就愤然走两里路去报派出所。当她好容易硬把个警察拖来时,打架的夫妇早已熄了灯插上房门入寝了。她怎么敲也不开门。警察在外面大声质问那男人为什么打老婆,女的娇声娇气地替他回答说:“他没打我!”弄得警察埋怨起女权运动家来。
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至理名言。
八、基础
盖房子要先打地基。遇到地震,有的房子立刻倒塌,有的屹然不动,这就看地基坚固的程度了。
感情的基础要比土建的地基来得复杂。王宝钏死守寒窑十八年,那基础至少一半靠的是封建制度的闺范节烈。前些日子电视上演的《铁坦尼克号轮船沉沦记》中,船沉之前当船长宣布妇孺可以上救生艇时,一个女乘客拥抱着丈夫坚持跟他同归于尽,我看了觉得其情可感,但未必很理智。1957年一位女同志被一名很不懂政策的领导叫去,说:“要把你丈夫划为右派了。你离婚,就吸收你入党;不离,也给你戴上。”那位可敬的女同志回答说:“入党,我还不够资格;该戴,就请便吧。”这个答复我认为既表现了她的原则性,也表现了两人感情的基础。倘若有人出题要我画画人间最美丽的图画,这肯定应是其中的一幅。
一九三八年我曾在武昌珞珈山脚住过几个月。有时被大学里的朋友邀去吃饭。席间常遇到一位教授扶着他那双目失明的夫人来赴宴。他轻轻替她搬正了椅子,扶她坐下,然后一着着地替她夹菜。当时也想,倘若我是个画家,把那情景画下来多美!近两年住在天坛,每晨必看到一位穿绿裤的中年人——可能是位复员军人,推了一部自己用木板钉成的轮椅,上面坐了一位下肢瘫痪的妇女。天坛的花,根据品种分作几个园子。他总是按季节把她推到月季、芍药或牡丹园里;自己麻烦些,却让这位失去行动自由的老伴儿仍能享受到鸟语花香的清福。近来在报端,时常读到男女一方因工伤事故面部灼伤或失去手足,而另一方坚守婚约的美谈,我觉得感情的深浅与无私的程度是成正比例的。这种可贵的感情只有在危急中才显示得出来。
“文革”期间,颇有几对夫妻是双双自尽的。这跟大西洋沉船时一道丧生者有相同的一面,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那阵子我就偷偷买过几瓶敌敌畏,动过这种念头;幸而我有的是一位坚强的爱人。在那场浩劫中,她由于同戴红箍的顶撞,受的罪要比我深重多了,并且还尝到了皮肉之苦。然而一个从不在乎营养的她,在牛棚里却通过看守人向家里索起多种维他命丸。一经发觉我那种怯懦的企图,她就断然制止。第一,她反问我:“咱们没有犯罪,凭什么死?”第二,她相信物极必反,恶者必不得好下场。她要我同她一道看看历史将会为歹徒做出怎样的结论。
土建的地基靠钢筋水泥,感情的基础靠工作和患难共处。有人说地下党伪装夫妻的同志不许真地发生感情,我不信。再也没有比在敌人刀光下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容易建立起感情的了!今天,倘若一位青年发明家在工作中受到挫折,而一位女同志在斗争中,冒了风险挺身出来支持他,鼓励他,他们最终成为夫妻,我认为不但是极其自然的,而且基础必然是深厚的。这里不存在什么“甜蜜的折磨”,而是信任尊重,对党、对国家、对四化共同的忠诚。这样的爱情会给予生命以力量和意义。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筑起来的巨厦,将经得起台风、旋风、龙卷风以至里氏八级的地震。
一九八○年十二月——
/
在十字架的阴影下
作者:萧乾
1979年访美归来,我接到美国汉学家、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路易斯·罗宾逊(Lewis·Robinson)的来函,说他正在研究我早期所写的揭露教会学校黑暗面的小说,问我在几十年之后,对于基督教在态度上有无改变;如有,是哪些改变。我记得当时在回信中曾说,小说是生活的反映。我揭露并反对的是二十年代的强迫性信仰,以及宗教和帝国主义的关系,但不反对宗教本身。我尊敬耶稣这位被压迫民族的领袖。也珍视《圣经》以及基督的一生在西方文化史、艺术史上的重要性。我拥护信仰自由,因而没有理由去反对基督教或任何宗教。如今,中国的基督教“三自化”了,情形就大不相同。然而我经历的却是六十多年前的教会学校。那时《圣经》要一章章地死背,背不下来要挨罚。祈祷时有人监视闭不闭眼。那时,教会及其附设的学校和医院,实权都由外国牧师掌握,因而就出现伪善吃教者。几十年后事过境迁,个人恩怨自然已淡化。然而重读旧作,我认为自己还是忠实于亲身的观察和感受的。
1988年,这位汉学家从美国加州给我寄来了一本书。书名是:《两刃剑——基督教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LewisRobinson:Double…edgedSword:Christianityand20thCenturyChineseFiction)。书中除了探讨冰心、许地山、郭沫若、郁达夫和李健吾等作家的早期作品中有关基督教的部分之处,还有一章的标题是:“萧乾:一位反基督教作家”。在这一章里,他着重分析了我的四个短篇(《皈依》、《昙》、《鹏程》和《参商》),追溯并评述了我对基督教的反感。从全文的大量引句来看,作者曾下功夫仔细咀嚼过那四篇小说。我认为他是以学者的态度就作品本身来客观地进行分析,并未板起卫道者的面孔。然而读完之后,我又觉得他主要是(也只能是)就作品谈作品,并不了解早年教会学校一方面曾给过我工读的机会,但对我幼小的心灵也曾怎样摧残和打击过。三十年代我那样勾勒徐志棠和王志翔之流的嘴脸,也许有失忠厚,然而那类角色我确实见过不少。多年后,他们还偶而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一、银铃和雪橇
由于个人遭际,我对宗教有反抗的一面,但是不能否认,在我孤寂的童年,宗教也有过吸引力。尤其圣诞树上那彩色的灯泡,墙间悬挂的五颜六色的纸环,以及在大风琴伴奏下的充满喜悦的歌声,都曾给过我莫大的快慰。我不愿人家强迫我在教堂里下跪,祈祷时硬逼我合眼,然而我还是很喜欢教堂那高大的拱顶,尖形窗上五彩缤纷的玻璃嵌成的图案和人物故事,更爱那肃穆的气氛。
小时候,有一次我曾溜进北京城东北角一座蒜头状屋顶的东正教堂。那里,礼拜时人人都手执一支火焰跳跃的蜡烛,希腊文的颂诗格外深沉悠扬。祭坛上点的檀香沁人心腑,身穿金线镶边的绛紫色祭披的神职人员忽而举臂向上祈求,忽而又向坛下的善男善女祝福,很觉新奇。
1935年进《大公报》工作时,报社近旁就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天主教堂。我常为它那铿锵悦耳的管风琴声所吸引。1939年初路经巴黎,我直奔闻名遐迹的巴黎圣母院。欧洲教堂和中国的寺院庙宇迥乎不同,廊柱间却同样缭绕一种与世隔绝、通向凌霄的灵气。
在所有歌曲中,我最喜爱的还是有着银铃和雪橇的《小城伯利恒》和《三个东方博士》,音调是那么轻快怡人。进大学之后,我逐渐迷上了莫扎特的《安魂曲》、海顿的《创世纪》和每年圣诞节必听到的亨德尔的《弥撒亚》。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向虽讲求理性,然而有时我也巴不得忘情于一种虚无缥缈的崇高感,听任十八世纪一位天才乐圣用大风琴的音符洗涤一下自己的身心,进到恍若悟人禅定的忘我境界。
我曾对用板子逼我成章成章地背诵《圣经》十分反感。然而我始终认为《圣经》本身则是一部了不起的大书。即便在挨板子时,我也仍能透过泪光欣赏其中动人的故事和优美的文字。我在羊圈里干过活儿,而《圣经》里,羊羔总在咩咩地、娇滴滴地叫着。这里,到处是出自日常生活的生动比喻:种子有撒在路旁的,也有撒在石头地上的。书中举稗子、面酵、撒网为例,又说富人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并且说,一个尽管能讲万国的方言以及天使的话语,若没有爱,就象鸣的锣、响的钹一般。这些形象化的比喻,在记忆中犹如一盏盏长明灯,永远不会熄灭。
《旧约全书》堪称世界文学宝库中一部包罗万象的文选——代表着整个民族文化和历史的文选,不啻是把《诗经》、《离骚》、《左传》、《史记》和《三国》、《水浒》以及《三言二拍》都编到一起。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纪》。希伯莱人的伊甸园也是富于魅力的。在这里,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由于偷吃禁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