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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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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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桥流水,本来挺开心的一部片子。这么一来,看电影真是活受罪!

院子里,西屋老太太跟闺女吵起来了。照理,闺女应该好打扮。如今,掉过来了!老太太给闺女做了件连衣裙,要她把那件打了三块补钉的褂子换下来,姑娘死也不肯,还朝老太太嚷:我这里学雷锋,您倒好,扯我后腿!您忍心害自己的闺女当个修正主义分子吗?

老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像干部那么天天读,不了解天下大势,更不理解女儿谈“修”色变的心情。其实何止一件连衣裙,一切美好的东西,从文物字画到花花草草,都早已成了修正主义的标志了。

中国要成为世界革命的强大中心堡垒,靠什么?靠人人争作向阳花。怎奈中国是个枝权茂密的大灌木丛。要靠小将们披荆斩棘,把千枝万条全砍光,砍得神州大地只剩下一朵朵光杆儿的向阳花。

集训班

我总觉得六六年开始的那场灾难,起初有点神出鬼没。一下子批三名三高,一下子又找起戏剧电影的碴儿。它就像太平洋一股超级龙卷风,在汪洋大海上来回转悠。当时象我这样反正准备挨斗的,心里固然紧张;就是摩拳擦掌准备斗人的,心里也未必有个谱儿。

六月就糊里糊涂地进了个集训班。学员足有七百:唱戏的,画画的,作曲的,真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说明都是黑线人物,为了“背靠背”才把我们同革命群众隔离开。可进去之后,最初倒更像个夏令营:床铺干净,饭食可口,晚上还有电影看。不许出大门,可周末又有大轿车接回城同家人团聚。上下午开会学习也是一片和风细雨。大家都使劲抖落身上的“修”菌。大会斗重点对象时,有些小演员数落起大干部,也相当于一挺轻机关枪。然而《十六条》写得明明白白: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心里是踏实的。

进入七月,集训班有点异样了。一天,集训班的一位学员从三楼甩下一条特大的大字报:“打倒大叛徒某某。”而这位某某正是贴者的乃父,他们父子同是集训班的学员。这一大义灭亲之举自然引起轰动。更使人惊奇的是,那位某某安详地扇着一把大折扇,也站在那里同我们一道看,没发一点火。我捉摸起他那份平宁。一、他心里也许明白揭的并非事实;二呢,他也许想,孩子这么一划清界限,今后日子会好过些了吧。

接着,外面来揪黑帮了。一天下午,我看见两位老干部各抱着半个西瓜大吃特吃,还以为他们很开心呢。旁边知情的说,难为他们呀,刚从工人体育馆押回来。在那里,脖子上挂了好沉的牌子,被红卫兵象拉牲口那么满场绕着斗呢!

进入八月,形势不妙了。所住的那个学院里也有了红卫兵。名气大的,去餐厅的路上就揪来斗。要自己报名。大家都学会过关的窍门:自称“我是个黑帮”。尽管如此,一到吃饭时,大家就发愁,饭后更不敢像往常那样在大院里走动了。

接着,各单位分头派车来接黑帮了。上车之前,照例先斗一通。记得在《白毛女》里扮演黄世仁的那位就给带上高帽。罚跪之外,还打个头破血流。审问他为什么逼死贫农杨白劳!那就正像后来折磨为了深入敌营而任过伪职的党员一样:扮演的角色,同本人划了等号。

我开始明白这是个皂白青红不分的运动。它触及的仅是皮肉,触不到灵魂,因为领头的也根本不知灵魂为何物。

斗争会

他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戏剧家。一身皱巴巴的蓝制服,山东口音,是位纯朴的老人。可二十年代当我还是娃娃时,他就已在文坛上活跃了。其间,为了革命,他坐过不少年牢。本来他早就搁笔不写戏了,偏偏在“史无前例”的两年前,他写了个历史剧,而且一下子就轰动了。老头子说,总算打响了一炮。谁知这里竟伏下了莫大祸根。

由于运动前夕他就被点过名,所以同我这个摘帽右派一样,是理所当然的重点。只要开斗争会,不拘大小,从没漏过他。开的既然是斗争会,那么照例都得挂牌子,喷气式。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干什么都得有个目标——生产上叫指标。当时,罪大恶极莫如反对主席。斗这位老人,就是要他招认戏里的坏皇帝影射的是亿万人民心中的红太阳。这个目的达不到,当然就誓不罢休。

这老头儿平时挺随和,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犯了犟,怎么也不肯合作。既然那确实是没影儿的事,凭台下怎么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还是不承认。只见他不住地摇头。至于他的呼冤声,自然早被口号淹没了。

于是,罚他扫厕所,周末不许回家。我也是受到另眼看待,被分配干这活儿的,所以亲眼看到他一边刷尿池一边吧哒吧哒地掉眼泪。我心里满不对劲儿。可一声也没敢言语。好家伙,吭一声就会成为反革命串连。

于是,就折腾来折腾去。

一天早晨,老人一边干活儿一边翕动着嘴唇嘟囔起来。我听到他接连说了三声:“对!”那天下午又开他的斗争会。两位臂上缠了红箍的炊事员,象捉到小偷那么雄赳赳地抓紧他两只瘦小的胳膊,把他押进了会场。单位里一位嗓子高而脆的女同志照例带头喊起口号。革命群众中有个斗得特别起劲的,还离开座位追到老人身边去喊,随喊随捶他那瘦小的骨架。

主席团一排成员入座后,斗争会开始了。念完语录,革委会主任就走到台口,宣读老人的罪状。接着斗争开始。

问:(气势汹汹地)这个反动透顶的戏是你写的吗?

答:(低下头来)是。

问:戏里那个皇帝你影射的是谁?说!

(下面也一片“说”声。)

答:毛主席。

(这下全场哗然了,接着是一阵口号声。)

问:(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你为什么要影射?

答:我要篡党篡国。

这回,可把主持人愣住了。这太出他意料之外了。他肯定没料到这回会这么痛快,干脆。他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回过身来同主席团嘀咕了一阵,然后大声宣布:“把这个坏蛋押下去!”会就这么在一片喜悦与惊愕中散了。

我先还觉得荒谬:凭他那副骨架,凭一个戏,怎么去篡党篡国!猛然间,我开窍了:老戏剧家毕竟是高手,心坎上对他既钦佩又感激。他为我们被斗争者创造出一种新模式,一种新的三段论式。先包下罪行,然后供认矛头指向主席,问动机,就答曰:篡党篡国。

这种模式确实曾使有些人,在有些场合下,缩短了痛苦的历程。同时也让斗争者拿到了胜利果实,证明群众力量的无比伟大。

标兵

当连长的要是想让他带的连在大队里出人头地,就得培养出个把标兵。对象当然得一贯革命,历史清白,出身越苦越好。连里要出个标兵(也就是英雄),那可人人光彩。

然而同是五七战士,条件大同小异,到底突出谁好?万一树错了,惹起公愤,可就弄巧成拙啦。

刚下去,有位同志没使过柴油机,一下子把整排门牙全崩掉了,血流满身,他还不肯让包扎,要接着干,突出地表现了五七战士的革命气概。把他树立成标兵,没人能说个“不”字儿。

尽管天天出工前要喊几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流血毕竟属于事故,不便过分推广号召,不能靠那来树标兵。这么一来,连长抓耳挠腮了。

在天天读的会上,我们班上一位老实人谈起自己的劳动体会说,过去知识分子坐等吃喝,不辨菽麦,这回下来才懂得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以前闻到粪味就掩鼻而过,如今自己抬粪,想到抬的是肥料,可以使稻谷吐穗,变成粮食,反而觉得它香了。谈得十分诚恳。

班长在连部开会时,顺便就把这段话汇报了。连长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说声好哇,这回标兵有啦。

于是就请这位老五七战士先在排里讲,然后又对全连讲他抬粪的体会。一道改造,相互切磋琢磨,本极正常。他讲得真实朴素,充分体现了一个老知识分子经过劳动锻炼,在思想感情上所起的变化。

倘若事情到此为止,就恰到好处。然而光在连里讲用是当不上全干校的标兵的。连长见多识广,着眼的是去五千人参加的全干校大会上讲。第一步得先去大队。连长一方面吹出空气,说咱连要放卫星了,一方面就叮嘱老实人要对讲用稿狠下功夫。暂时可以不下地了,在家里琢磨讲用稿吧。要大力润色,“务必要把它搞得有声有色”。

六个连组成的大队讲用会是在仓库里开的,一千多人挤得水泄不通。水银灯在老实人周围聚成个光圈。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讲用开始。尽管已经听过三遍,我还是很留心听。何况出于职业习惯,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加的工。

粪味由臭变香是讲用稿的精华,墨彩当然主要用在这部分上。功夫确实下了。没辜负连长的嘱咐,不但气味变得香喷喷,而且在粪的颜色(金黄)上,也颇有所发挥。听起来不再像人粪,倒像一桌山珍海味。

散会后,也许是由于走出了那灯光如昼的大仓库,忌讳顾虑就少了。黑夜里,我一边走一边倾听人们三五成群地在议论。讲用本来是十分严肃的一件事,一路上却不断听到咯咯咯的笑声。

想到老实人后天就要在五千人大会上去讲用了,我不禁替这位即将成为标兵的同志抱起屈来。

最后的一句假话

浩劫之后,痛定思痛,大家普遍有个愿望:说真话。巴金甚至用“真话”当作书名。把真话憋在心里,一憋经年,确实比孕妇难产要痛苦多了。难产者所面临的,仅是个生不出的问题,她不需要生个假娃娃;而不能讲真话,往往就还得违心地编造一番假话。

六九年,有件不幸的事使我感到真话确已绝迹。由于那种窒息的气氛以及像遇罗克那样讲真话者落到的悲惨下场,人们不但上意识习惯于讲假话,连下意识也不放松警惕了。

这里要讲的不是一个人酒后或在梦中,而是在弥留时刻。只一两分钟他就与世长辞了,然而在昏迷中他还说了句冠冕堂皇的假话才咽的气。

他老早就人了党,同“黑线”又无瓜葛,在战斗队里自然是位佼佼者。斗争会不是由他主持,就是由他重点发言。他的大字报一贴,就占半堵墙。所以在黑帮帽子满天飞的当年,他是对立面抓不到辫子的一位响当当。难怪工宣队一进驻,他就成了依靠对象。

忽然间,听说他那在外单位的妻子给抓起来了,说在她抽屉里发现了“反动”标语。正碰上要抓一批人来镇压,没几天,法院布告就贴到我们机关外墙上了,说她“企图”(!)张贴反动标语,罪大恶极,立即处决。

多么沉重的打击呀!换个人,谁也受不了。可他真沉得住气。第二天我看到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在操场上还同工宣队员打篮球。当然,他这是故作镇静,表明划清了界限,自己并没有问题。

两天后,忽然对立面在楼梯口显眼处给他贴了张大字报,就他本人的历史提了几个问题——后来才知道大体上是捕风捉影。然而“文革”前他喜欢胡吹。吹嘘就难免露破绽。质问他的正是那些破绽。

那可是运动以来第一张贴给他的大字报。其实,承认当初自己是瞎吹的,也就算了。可他太爱面子。另外,才三十出头的妻子就那么给镇压了,他心里能没疙瘩?晚饭桌上,他一直低着头,一边发愣一边机械地往嘴里扒饭。十点钟吹哨,他同大家一样回到四楼地铺上了。他并没睡,来回翻腾。

大约十一点,睡在尽头上的班长忽然听到一阵响声。他赶紧奔到过道朝北的厕所一看:窗户敞开着,窗棂上摊着一件棉大衣。再由窗口朝下一望,依稀看到下面黑糊糊地躺着个人,似乎还在呻吟。

班长赶紧披上件什么,噌噌噌地奔下楼去。响当当跳楼了!还有点气儿。

班长把大家喊下来,叫来了救护车。正要抬他上车时,他微睁开眼睛。一看是班长,就说了他最后一句话:

“我梦见——有特务——我追——就跳了——”

他大概意识到身为党员,跳楼自杀必然会当叛徒来批判。于是,就编了个英勇擒敌的故事。

然而事后大批判栏贴出的工宣队告示,依旧说他是自绝于人民。

“文革”语言

清晨散步,偶遇一位靠拾烂纸为生的老汉。他一边在草丛间寻觅冰棍纸,一边跟我唠叨起来:“那十年,哪儿用得着这么东一张西一张地拾!随便跟哪个机关学校挂上钩,就没饥荒啦!这边刚糊满一墙,那边儿就又覆盖上一层。一个往上贴,一个就蘸着红墨水往上画圈圈打叉子。不含糊,那可真叫‘大’字报!字儿写得比馒头还大。那阵子费不多大力气,一个月从废品站那儿少说也拿个两百块!”

随后,他叹了口气。

生活中,人各有其憾事。作为文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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