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时,看到的却是件奇事:一个浅黄色的蚕躲在匣的犄角,如欧洲中古弦乐手弹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织起丝网来了。啊,蚕吐丝,蜂酿蜜。圣人的话果然不假,赶紧派大师傅给对面的梅捎了个信去。她喘着气就蹦了进来——像刚穿好了衣服,就等吃完稀饭上学去。梅高兴地拍起手来。匣子是我的呀!梅高兴地说。记起头一堂是陈老师的党义,把听党义同欣赏这小生物比比,索性不去了。于是我们就商量起叫它在哪儿留下这点生命的痕迹呢?忽然,机灵的梅说,我们背着娘在西禅寺照的像呢?好不好叫它们爬到上面去作点事情,织成一幅丝像?主意不错,而且也解决了我的蚕她的匣这个难题。
于是,她就一腿跪在椅子上,摘下靠窗壁上的镜框,匆忙地扯出嵌在里面的合照。我高兴时总爱逗人。这时又忍不住用初级的闽腔骂她二百五了。她笑着把蚕由它自织的网罗里掏出来,食指轻轻地,用母亲似的温爱,抚了一下那小虫的肚子,娇声说:小宝宝,好好地作!然后仔细地放到像上。回过头来半笑半愁地怜惜那点浪费了的丝络。
两天里,六条成熟的生命,都走尽了它们在绿园里争逐的途程,陆续地施展起一辈子的抱负了。
从此,桑叶对我失却了其珍贵,我的工作也由粪夫而升为监工了。一切,我就像靠日吃饭的农夫或靠儿养老的父亲一般甘心情愿地去劳做。为了怕孩子们在这好容易才得梅的同意照成的像上拉尿,我得随时经心地照顾。经验教给我一条规律:只要这东西后部一撅,就赶紧把它捏到外面;虽然多少次捏错了,狠心地硬由它嘴里扯出长长的闪光纤细的丝绪。有时竟会扯断了,害得它毫无主宰,怔忡好半天,才不知受到哪点儿启发又续上端头。
这工作实际是两个人担任的。梅一下学,我就该休息了。
吐丝的蚕和吃叶的蚕可不同了。如果一条生命都有它发展的阶段,那我可以说,当蚕幼少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到了中年,它就像个“当家人”了,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若是由它嘴里夺去它正咬着的叶子,它会拚死地追,不追到嘴里不肯罢休。它爱竞争,纵使叶子有富余,竞争也还是免不掉的事。如今,这暮年的蚕可不然了:身子柔软得像一泡水,黄而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老态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生活在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所以谦和温柔,处处且来得从容。
有时,梅和我迎着窗并肩坐着,守定工作的孩子们。一条蚕在我嘴角的痣上织来织去,总也不走。最后是把一根丝拉到同一位置的梅的痣上去。我俩相顾都笑了,笑这淘气的蚕。那个又在梅的眼睫上一来一去地铺,铺得像欧洲贵妇的面纱。梅怕把睛珠铺瞎了,就骂声讨厌,挪了开去。然而死心眼儿的蚕偏又转回头来铺。
有的蚕东织西铺地不在乎成绩,也没有一定的方向,我们唤它作浪漫派。有的缩在像角,如图案画家似地安班就绪地铺,铺成齐整的丝边,我们叫它作古典派。我们利用浪漫派装饰像心,利用古典派建设像边。各派的孩子们便在我们的调度下,按着个性认真地作去。私下也许是在报答那养育之恩吧!它们或者会把梅的星眸当成池塘,把睫毛当成芦苇,把眉当成青嶂,把新剪的头发当成旷古的森林。发间插的那朵玉兰也许成了深林里的古井或是皎洁的一讲圆月。我的鼻子也许成了长城,嘴也许是无底的山洞。我俩挨得那么紧,简直把蚕全忙在一堆了。
日子过去了多少,看看这张像片绣的厚度就可以知道了。几天的工夫,一张雪白柯达纸已织成金黄色了,灿烂得可以比晚霞。但是,可怜的蚕呀,却消瘦得比才生育完的妇人还凄惨。一张欢愉的像片上蠕动着几条枯瘦迟暮的生物,真是如喜宴上奏起哀乐来那样的煞风景。
一个黄昏,梅握着两只给太阳吻过的蜜柑,披着一身晚霞看我来了。落日的一抹余晖正洒在案头的像片上。梅一眼看见蚕肚里的丝快吐净了,动作一天比一天呆滞,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小,就唏嘘起来。她带点鄙夷地说:得了吧,也该让它们歇歇。看,活儿做得多好,你真忍得叫它们一寸丝不留地死去吗?这是一个母亲型的女人的真话,但这却冤枉了我。因为我原想叫它们各尽所能呢。想想看,把一个未吐尽丝的蚕埋葬到永息的地方,还不是和把一个充满了热烈理想的豪杰塞进棺材一样?然而梅的话终于打动了怕作吝啬鬼的我。于是,我们计划起蚕的养老问题。
有的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童年干的事长大了还会重演,这话在我身上可就不假了,幼时被我喂养过的蟋蟀,身后都曾享受过我安排至周的葬礼——一具填了花纸的丹凤火柴盒制的小小棺材,一些些食物,一星儿水,有时,还不能吝惜一点点眼泪!如今,商量到蚕的养老问题,我马上隔山一跃就跃到棺材问题上去了。梅说,傻瓜,它们还要变蛾子呢!于是,又回到养老问题。鉴于动物眷恋故乡的本能,我们便决定把原有匣子作养老院最为得体。梅自荐处置这件事情。
一阵愈来愈微的楼梯声——停一下——又一阵愈来愈响的楼梯声,梅蝴蝶一样地又飞回到我面前了。一手握着一团新棉花,一手是些枯了的叶子。我问,她斜腉了我一眼,说:你不得过问。我只好看着,看着她把棉花舒舒坦坦地铺在匣子里,周围撒上剪碎的叶末。然后把六条懒懒的老蚕——这时我已丢掉了囝囝、甚至孩子的感觉,而且没有资格那样称呼它们了,因为它们比我还老呢——轻轻地安置在棉花上。它们也就像住医院三等病房大屋子里的病人一样,不作声地躺下去了。梅伤感地搓搓手,屈下身子向它们说:安心作梦吧!你们唯一心爱的东西,我都堆在你们身边了。愿这气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们的梦境丰满。放心,我们要好好待你们的子孙,把你们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块儿。
然而身子弯成齿形的镰刀似的老蚕们却毫无动静,只酣酣地睡去了。
夜,由山边,由江上波涛似的袭来了。
我俩如黑袍长髯的神父似的围立在它们的死床畔,守着这六条无可责难的生命,直到夜色顺便带进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时,梅就被叫回家吃饭去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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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旁
作者:萧乾
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我的影子愈显得孤单了。
这里,我挺直了伏案办公的腰节,苏醒了为产煤吨数窒息住的心灵,呼出一口生活的郁气来。虽然稍一回身,矿务局红砖大楼的屋顶就威胁般地遥遥在望,但只要背着它走,而且知道是离它远了,我毕竟就感到逃遁者的松释。记起那屋顶下盖着怎样令人头晕的一叠叠账本,我的脚在这满目黛绿的原野上更极自然地向前迈进了。
由矿务局门口坐上十分钟的公共汽车,便可以到赖飞路的北端。每天吃过晚饭我就锁上房门,兀自走出局里专为单身汉雇员设的宿舍,站在一个钉有红牌的墙角下等候汽车了。
都市像一个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意阑珊时,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想探试一下微凉的太空。这路便是都市的一只胳膊。它由繁华的街市直通到绿色的田野。虽然往来车辆还免不了带些俗尘,它却仍能保持整洁和肃穆。在宽敞平舒的沥青路中心,栽有一列短矮针松;和路一样,也那么齐整,那么漫长。耸立在短松丛中的是一列水门汀的路灯杆,每根细长的杆顶各垂着四只白色圆灯,看去也那么齐整,那么漫长。每晚它们都眨着眼,俯视着我孤单的影子,倾听我踟蹰的脚步。
这路衔接着城里最华贵的住宅区,又是全市居民散步的地方。道旁散栽着硕长多言的白杨,地上蔓长着各种无名野草。远远地,东面剪平的一块草坪是洋商自建的跑马场,白栏杆上涂着距离的标志。邻近看台一带的花墙是万寿公墓,里面依次睡着生存疲倦了的陈人:有患肺痨的小学教师,得心脏病的银行行员,或惨遭没顶的轮船二副。嵌在原野西边的是一家毛织厂,摩托转动如大地的心脏,高大的烟囱日夜冒着黑雾。它染暗了晨曦,染暗了晚霞,也染暗了人们的脸。学校的罗马式建筑如一个胖子的肚囊,心满意足的仰卧着。介于这中间的是全市规模最大的一家洗染公司,和教堂峨特式尖尖的钟楼:它的职务是黄昏时分敲出铿铿的晚祷钟声。但毗邻教堂却是一座兵营。于是,好像是要镇吓住和平祈祷者的幻梦,不时又传来雄纠纠的军号声。
赖飞路却永如一条巨蛇,蜿蜒,漫长,平静地趟在中央。
我曾看见过许多种晚霞,渤海的,鼓岭的,但朱红霞晖上面渲染着一层灰色煤烟,又反映出原野黛绿的,却只有这里才见到。我没法形容那颜色的奇妙,因为那是大自然之美与工业文明的混合物。我也说不清那些衣裳的名目:也许是什么教授的衬衫,或是某舞女的睡衣,恐怕还短不了商人的长褂,或小孩的围嘴。但想想看,每一排晾衣架都飘起十几种颜色不同的衣衫,像千军列阵的旌旗,数十排衣架一起分布在绿野上,受着晚风的抚弄,雪白的,粉红的,豆青的,浅紫的,迎风飘动,啪啪作响,谁能捺住那欣喜呢!
于是,每天下午约莫五点以后,这条路就用稀有的景色吸引许多游人。时常当我习惯地低着头用手撩触着松叶,感受着那刺痛的愉快,或痴望着远方一匹棕色骏马的奔腾姿势时,就有一阵冷风飕地由我肩头擦过。等到我迅速地掉过头来时,一辆姜黄色的汽车早已剩个尾影了。车里少不了无线电放送的爵士音乐,间或敞着的车窗里还露着一只粗大多毛的胳膊,围拢在细白肌肤上,金黄的丝发,如春郊麦穗,迎风飘拂着,这里也常有衣饰富古曲风味的西人夫妇,牵着长鼻狼犬,用极潇洒的派头漫步着。高贵人说话照例声音很低,才显得安闲。黄昏为大地普遍加了层灰罩,贵妇人的脸上却另外带一具珠纱面罩。那高贵的畜生,在男主人的驾驭下,也越显得骄傲了。
因为阔人来得多,道旁就难免有乞丐出现。他们多半是赤着污黑胸脯的中年妇人,怀里喂着个泥鳅似的婴儿,地下又跑着一个十岁左右面色焦黄的孩子。看到洋人走近,就徒然地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来嚷着“孟内!孟内!”
在这条路上我还有个熟人,便是黄昏时分,那推一车红马蹄灯的老人。每天散步都有机会遇到他。多么可羡慕的差使阿!天将黑时,他便把三十几盏红灯燃亮,轻轻放在一辆小手车上,沿着赖飞路缓缓推来。好似造物者散布星辰,他把满车红灯按照上峰交通计划,——分配到路旁各个须要驶车人注意的地方。我时常跟在他后面,守着他把一盏盏的红灯安置妥当。小手车空了后,回身一望,顺着暗绿的矮松,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红光,我仿佛也分享了那欣悦。
路的北端,贴近住宅区,还有些建筑,排列得疏疏朗朗,以免遮去邻合的阳光,使人观赏不到原野。它们多是洋人、买办、在野政客的公馆或别墅,都是很讲究的房子。我每天必擦着它们跟前走过。面着那些堡垒式的建筑,我追忆起阿瑟王及许多中古骑士的轰烈事迹了。我也不讨厌那些坚实齐整的立体建筑。但我极讨厌有些立体方屋里无线电放送的古怪声音。那活像一只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我神经上反复搓揉。我虽然从没见过发那怪声音的女人,但那尖到使人昏晕的声音每次都给我一种极为难堪的反感。何必要枪毙人呢,我自己想,用这样不愉快的声音堵满一个人的耳朵不是文明对我们更残酷的刑具吗?何况夹杂在那中间的还有哗哗的骨牌碰撞声。
因此,由于趣味的不同,有些住宅我是用毫不迟疑的步子快快走开的。我不稀罕那尖尖的高跟鞋和那些寄托私心的骨牌!我赶快逃到另一住宅的屋角。在那里,除了门环,虽没有人理会我的存在,我却感到“家”的亲切味了。
我爱那晚餐时柔和的灯光,纵使隔着窗帘,我也感觉到他们谈笑的欢畅。我踮起脚尖朝里望,想法不遗落室里任何一个犄角。熏鸡咽到他们肚里,那没有关系;我却闻到那油香味了。宝蓝色的胖胖沙发他们坐着,也不碍事,那松软舒适我感觉着了。我引颈端详悬在壁炉上的油画,我断定那白须老人一定是男主人的祖父。他的坟墓也许就在道旁,他的灵魂却守护着围在桌边的儿孙了。
我听着他们念完祷词(壁炉上摆设中央有一座金属锃亮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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