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绵软的声音由里院送出来了。
“怎么把人家贵客丢在外面啊!”
隔着窗慢,青年看到了一张永远挂着慈祥笑容的脸。
青年即刻局促地立起身来,迎到门边。机灵的媳贞早已把小沙发椅上卧着的一只花白猫赶开了,并且将只织了埃及楔形文的靠枕放在椅背。老妇人微笑着坐了下来,两只充满慈祥的昏花眼睛温存地瞅着侄女,又把那眼光移向沙发上的来客。她在这两个身影上,仿佛看到了什么幻象,欣悦地摇晃着头。她的头发已斑白了。
“姑姑,您瞅什么?”拥贞娇喷地问。
“若萍,”老妇人凑近些身子问:“你知道你有一颗黑病吗?”她以为这巧合的发现仍是个隐秘呢。
青年带点害羞地笑着。他忙站起来,想给老妇人倒茶。
“别这样,你是客人!”老妇人像是担当不起,可还是看着他拿起那精致的景泰蓝壶。“明天你来吧,明天有特别礼拜。许多人都惦着看看你——”这是带着点挑逗和骄傲说的。
“我不……”已经在窘着的青年,这时满脸竟红胀起来,忘记了一切礼貌地拒绝了。
妇贞即刻就插嘴道:“去一趟吧,萍,你不也该陪陪我吗?”这口气完全是对孩子的,像他们那次去天台山,走在前面的妇贞,张着双臂招呼他“赶上我啊”一样。
“什么,姑娘!去拜上帝么,怎么说是陪你!”老妇人其实是胜利地这么河责着。
对于那如卧在沸汤里的青年,她们之间的争辩就像两个屠夫在争吵着谁宰得好一样。他用怨恨的眼色看妇贞,并且不等晚饭,就非拗着脖子走不可。
“你又逼我去那儿!”青年用勉强的笑脸挡回原想送出的姑姑,就噘起嘴来,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那样向娴贞嘟囔着。
“萍,为了爱,你听我一回话吧!”
青年把手撑在袋里,垂着颓丧的头,极不甘心地踱下了石阶,向着另一方面走去。
娴贞倚着门槛,目送这爱生气的人,像是有些怜惜,有些后悔。一个暗淡的影子投向她心中:“咱们是道不同志不合的。”即刻她使劲摇摇头,就把这不祥的念头赶掉了。
“只要有爱,什么都能够办到!”
望着那影子消失了后,她轻轻地阖上门,把双手搭在胸前。随着,是一声充满乐观的叹息。
对于一个曾经读过《创世记》而且相信那些奇迹的人,礼拜日的清早是一个神秘的时刻。做完浩大工程的上帝,这天盘起双臂,脸上焕发着得意的光彩。地窖里有多少人仍在做着苦工是不必问的,教区附近的人家却充满了闲散和慵懒。这是安息日么,孩子们就不必再赶着上学。他们很可以闲适地在床上多困一忽儿。然后穿上新衣裳,等着让大人牵着手“听风琴”去。早餐的桌上,妈妈常喜欢在花瓶里添点鲜花。筷子拿起不久,教堂塔顶上的铜钟翻起筋斗响了。这离正式礼拜还有一个钟头光景。
教徒们的衣裾在礼拜堂的进口窣窸摩擦着。熟人偏偏在这么肃穆的地方遇到了。于是,用了低微的,但总合起来却是极高的声音,小姐少奶奶们互相探问起家常来。
参加谈话的还有一位苍老而总是微笑着的妇人。她那只戴了金镯子的左臂由一个梳了双辫的少女搀着,右侧是一个低了头的青年。他的神情颇不自然,好像在赴一场葬仪。
“周太太,您早啊!”一个胁下挟着两本红书的中年妇人用羡慕的口气招呼着。“这是您的小姐吧?”
“欸,我内侄女!”周老太太忙转过身给介绍,“娴贞,这是桥北福音堂的方太太。”
娴贞笑着鞠了半个躬。
“这位是您的——”那妇人像是故意沉吟着。
“这是骆先生,娴贞的——朋友。”
姑姑和娴贞都等着他回头来招呼一下,但青年的头垂得更低了,好像怕给谁看见似的。
“呕,我听说过的——”那妇人会意地一笑,就随着会众进堂里去了。
随了第二次的钟声,牧师穿了庄严的黑袍,和另外两个人走进来了。他毫不客气地踱到台的中央,把自己那肥硕身子安放在那把宽大的扶手椅上,端正地坐了下来。在他上端是一块写了白字的黑色木板,上面标着本日应读诵的经文诗篇。
早晨的阳光渗透了教堂的红绿玻璃,把五彩的光条洒在会众的睑上。教堂这时静谧得像是等待着神的降临,只有孩子因为对着彩色玻璃发生过浓的兴趣,偶尔大声喊叫出来。即刻就必有一只母亲的手掌堵在那不服气的小嘴上了,于是听到几声呜呜的哽咽。
这时,牧师的眼睛仍然阖着,双手捂着前额。他在默祷哪,仿佛请示神他今天该说些什么。于是,他的手纤缓地落下来了。他用任忡的眼神看着台下,像西奈山传诫命的摩西。他极庄重地站了起来。琴声响了,会众如山洪似地呼啦站立起来。
“《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担任读经的张执事用尖嗓子宣布了,于是,几百本《圣经》,像秋风扫落叶似地翻了起来。
“萍,”娴贞用打开了的那本红书的硬皮碰碰青年的手背。她得意极了,把书摊在他的膝头上,随着嘴里低声背诵起来,表明她对这段经文多么推崇。
你若能说万国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若没有爱,就如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台上的人已经念了下去。青年起初是在用痛苦的脸拒绝着,及至为另一个不大刺眼的熟悉字眼吸住后,就也凑近过来了,一直听到台上那人最后念的这句: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其中最大的,就
是爱……
“就是爱……”两人相视而笑了。娴贞高兴得拱起手来。她是充满了对神和对萍的爱了。
复活节快到了,牧师今天讲的是耶稣钉十字架后,门徒们四散的情况。讲完道,便该报告了。
报告的人身材极矮,嗓音清脆,头发闪亮,是教堂里一个近于丑角的人物。说完“本礼拜二”以后,他照例得响亮地咳嗽一声。于是,像流行症似的,许多淘气的孩子们也都在下面学起他了。他已习以为常,也不甚理会,就毫不在乎地报告下去。其实,这是教堂死板的日程,礼拜二晚上行家庭祈祷会,谁都知道。礼拜三妇女布道团集合,谁也不曾忘记过。但为了一个完整的秩序,或者说为了让牧师喘息一下,他就这样一直报告了十几年。
“再一个礼拜,”他突然扬起了嗓子,“就是复活节,本堂施行洗礼。教友里有新添小孩的或新结婚的,都希望早些记名。”
虽然青年萍始终不曾注意台上演的是些什么把戏,他旁边的却留心了。听到后半报告,他们即刻感到关切了。
牧师肥硕的身子移动了。他走近台前,像是要特别唤起会众的注意,用极郑重的语调说:“若是本堂教友都和教外人结了婚,背了主,我们的教会还不就散了吗?如果打算谋一门好亲事,在教会里不是也很可以物色得到吗?我们特别希望本堂教友能够以身作则……”
一阵风琴声,安坐了一小时的会众重新站立起来。太阳已经由中天向西斜下去了,饥饿使大家失掉了进堂时的从容。人丛中时有野鹿般的小孩冲来冲去。牧师已由后台绕到堂门送教友们了。为了留下最后的印象,没有牧师肯放过。他们那丰满的脸上堆着极和蔼的笑容。看见老年人必拱拱手,如果遇到小孩子就摸摸那小脑瓜。
“这就是您未来的侄女婿吧?”娴贞扶了她姑姑刚走下教堂的台阶,牧师就指着青年萍,猛然地问了。他竟忘形地拍起肥胖的臀部,嘿嘿地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是李牧师!”老太太赶忙为他们介绍。青年淡漠地点点头,眼睛却盯着教堂的大门。
“这位是什么公会的?”李牧师龇开有着一颗闪亮金牙的嘴,故意这么问,并且偏过头来朝娴贞望望。
“他还没有人教呢,牧师。”娴贞羞答答地回答。
“还没人教?”牧师扬声说给由他身旁走过的会众听,做出极为惊讶的样子。“好了,今年复活节受洗的里头有了一位新郎。前年不就——”
青年萍这时实在耐不下了。他搀着周老太太就抢着往外走。
老迈的身躯是经不住这样拽的,她不甘心地迈着纡缓的步子,可还争着回过头来应酬似地向牧师招呼着:“等下我叫娴贞过来替他记名。”
春在每个有着隐秘情感的年轻人窗前招手了。它用柳枝轻鞭着他们脆嫩的心,用柳絮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头发。郊野音响和色调都配置得那么适当,惟该补添的缺陷是一对可以把臂膀如套环那么缠得紧紧的人。但这时,青年萍却有五六天没有来看他的娴贞了。
“他的信怎样说呢!”姑姑苦皱着眉走进房来,把手搭在侄女的肩头上,关切地问。
娴贞闷在房里已经哭过很久了。一个好女孩的眼泪是不轻易给别人看到的。虽然是憔悴的,她每天还是把一脸微笑摆给她姑姑看。从她娘死后,十多年来,这位膝下无儿女的姑姑曾极体贴地抚养她。姑侄在一起除了温存亲密几乎就没有过一点点隔膜。在平时,她什么都和姑姑开诚布公的。她没有过什么隐秘,因此她才逼着萍来家里见姑姑。如今,她却有一件不能告诉她姑姑的事了。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她现在已问在一座黑暗无底的深洞里。
“萍的信怎么说?他还是不肯,是不是?”
这探问使问郁着的姑娘索性呜咽起来了。
老太太仰起头来,感伤地盯视到壁上悬着的那张风采奕奕的照像:那是她仅有的一个弟弟,那么不幸地早早死了,由医学院毕业出来刚刚一年半!她低下头去,用昏花的眼凝视着娴贞:那虽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却是和那像片里的人一样地椭圆,有着笔直的鼻梁和一对属于好心肠人的柔和的眼睛。周老太太摇着头,自己也有些辛酸感觉了。
“姑娘,告诉我,他怎么说呀!”老太太想伸手拿过娴贞手里的信。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事。他寄给娴贞的信姑姑常看的,而且还常为他那些巧妙的话逗得发笑。但这回娴贞却匆忙地把它掖到袋里去了。
“姑,您别看。他不肯。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人教!呕——姑姑!”忽然,一个顶不好哭的好孩子却倒在姑姑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周老太太这时可也有些生气了。她想,一个爱娴贞爱到这地步的人,在这事上为什么却不由她!为了这粗率的青年,不但娴贞,连她自己也挨了许多挪揄。李天民到处去说娴贞的坏话,甚至说了许多不堪人耳的。教友们近来都不常来看她了。在教会里,她的资望比谁也不浅。庚子年砍二毛子时,如果她跑慢了一步,早就没命了。现在竟受牧师这样欺侮!上礼拜的报告简直就是冲她说的。离复活节只有三四天了。如果这年轻人再不领洗,她在教会里的地位就必定动摇。周老太太愈想愈不是滋味。
“姑娘,你听着!”老妇人翕动着不甚丰润的嘴唇,一个平素总笑着的人严厉起来也只有那样。“他若是现在不肯凑合你一些,将来你们一辈子能好下去吗?”
娴贞听到这话打了一个寒噤。她感到了威胁。抗御是必须的了,就急忙回答说:“不,姑,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屈着心受洗礼!他从小就没信过。他不能骗自己——”
“别说了,这孩子真是胡扯!”周老太太愠怒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姑娘,若是这样,我不赞成你们俩好下去了。当初我就看透了不成,你们不投合。你偏那么样,不投合吗!”老妇人把那按语残酷地重复了一遍,就走出房外去了。
不用再重复了。这沉重的绝望的判词已像块巨石把娴贞压得翻木过身来了。用平铺在桌上的手背垫着下巴,她茫然地寻思起这惊心动魄的话来了。
幸而信不曾给姑姑看见。不堪想呵,就是藏在衣袋里她已觉得是一宗罪恶了。她一把抓出它来,一封有着粗壮笔迹的信。她想把它撕掉。仿佛想试试自己的勇气,她把这信重新打开。“咱们逃吧!”这野蛮的要求像一条红红烙铁似地烫着她的心。“就跟他逃吧!”一个小声音一次次地不知由哪里向她袭来。一刹那,她像麻痹了似地不知所措。但即刻就有一声怒吼,随着跳下一个审判官来,指着她骂着:“没羞耻的人!你念的那些好书呢?你的好姑姑呢?”
“呕,姑姑——”她翻身倒在床上了。姑姑的影子又折磨起她来了。这影子本来不很大,现在它却用《圣经》武装起来;还有家教,它成为一股庞大无比的力量了。她记起自己原是个举止端庄的姑娘,从来没做过越轨的事。她能孤身同一个男人挟了小包袱在车站上溜来溜去,像那些登在新闻纸社会栏的下流人?
不啊,娴贞摇头了。她为着自己终于是个好女孩而高兴了。但一个庞大刚强的黑影又撞进来了。他有着黑亮的眼珠,整齐的牙齿,和一具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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