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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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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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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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商

作者:萧乾

适才马路旁一家广货铺里起了阵小骚动。虽然不大,却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围聚起来,伸长脖子,看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用拳头响亮地捶着柜台,向着也不服气的老板咆哮着。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人丛中挤进来一位秀雅的少女,留着长长的双辫,臂上挂着一只绣花书包。当她用惊愕的眼睛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之后,就脱口叫了声:“萍!”

青年激昂的情绪为这熟悉的声音扼住了。他即刻侧过头来,睁大了眼,愣愣地在人丛中搜寻。

“萍!”这时少女侧身走进铺里。她带着抱歉的神情望了老板一眼,然后扶着青年的肩头,一面由书包里掏出钱袋来问:“是为了钱吗?我这里有。”

突然,青年意识到铺伙对自己当前缄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额角的头发向上拢了拢,接着伸出硬硬的指头向那胖伙计说:“——你混账!看你下回敢!”就踉跄地冲出店铺。

少女羞惭地低声向老板赔了不是,才垂着头,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视下,顺着青年挤开的缝子跟了出来。又在众人疑惑及羡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娴贞,真对不起你!”走出不远,青年偏过身子,用疲惫的声音说。这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理性,仿佛已经明白适才不该那样,他伸手温柔地去提少女的书包。

“不是对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践你自己啦。凭你这艺术学校的身分,你该和这样人争吵吗?你不能爱——”少女斜腉着他,试着步想说了下去。

“我没有你们信教人那么多忍耐,打了左脸还给右脸!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愤怒的回忆,仿佛觉得有人在后面讥笑似的,他陡然回过身来,向着车尘的某方向凶凶地咬了咬唇。

“萍,你说对了,你没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娴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过来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么——”

“怎么——”

这时巷口突然冲出一辆绿色汽车。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护着她的肩头,直到那蠢物怪啸着驰了过去。他俩吃惊地望着汽车尾巴飞起的尘埃,像是担心它会倒退了回来。少女仰起椭圆的脸,瞅着青年皱起的眉峰玲珑地说:“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吗?”

青年会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脸上现了出来。

对于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样不同意萍那种马虎劲儿:马虎的服装,马虎的举止,但她比家里人对他多了一份希望。为什么偏爱上了这么一个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师的儿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张极清楚的帐算给她听了吗:他体面,他信主,他是个牧师的好儿子——差一年就是医学博士。可是这帐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样打动她的心。为着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当着许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气说:“昨天我又碰见你那好朋友了。大热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娴贞只勉强笑一下,低着头走开了。为着这事,本来在教会里和她姑姑还算是一派的李牧师,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门。起初,她姑姑答应李牧师说总可以挽回的。一向什么都肯听话的娴贞,在这事上竟和她姑姑执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乐观的神色劝她姑姑:“这是一只迷了路的羊,咱们得救他。”对自己,她时刻握起白嫩小拳头,坚信着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抗拒爱——这什么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这口袋里的纸包是什么?”娴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后些,带点喘息地问。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么预感,就鄙夷地说:“又是你那本圣诗!”

“不对啦!”娴贞得意着青年猜错了。

“呕,”青年有些失悔,伸出手来想摸摸看。

“告诉你吧,这是我才找来的十字花样。我再给你绣一对枕套,好不好?英国式的十字花,多美!”

“英国式的?你哪儿找来的?”青年亮起了好奇的眼睛问。

“怀教士送给我的。”

啊,又是怀教士。那位热心传道的女人曾怎样折腾过这个青年啊!整整一个下午把他关在一间华丽的客厅里,一下祈祷,说他是“罪人”,一下唱诗,把这马虎惯了的人逼得快疯了。用极勉强的礼貌告辞出去后,他狠狠地河责带他去“玩玩”的娴贞,他死也不肯再见那个用虚伪笑容骗人“归主”的洋女人了。

“不用你绣了,我不要!”忘却了适才一瞬的温存,青年又赌起气来了。

红楼的角墙已招过了,竹竿巷那乌漆大门已经遥遥在望。青年的脸色显得很局促,下面拖着的是迟疑的脚步。

两条修长的影子挨近大门的台阶时,姻贞把他拉到墙角。

“瞧,你的头发成乱草了。快拢齐一点!”少女贤淑地为他扣好衬衫的钮扣,又把一块白白的手绢塞进他口袋里。“使那么大气力说话干么?快,擦擦你的嘴角,萍!”

这叫萍的青年又用指头狼狈地在蓬乱的头发间穿梭着,然后用手绢在嘴角揉了揉。

“可以了吧?”那声调是勉强的,像是违己地替旁人做了一件事。

“记住,”娴贞低声央求着,“姑姑劝你是为你好,你别过分抬杠!你不信,我可信。老人家的好心是伤不得的。”

“贞!”青年唤住已登上台阶的少女,皱着眉,央求着,“咱们到别处去吧,进去简直是折磨我!”

少女向他温柔地招招手,他终于跟着她走上了石阶。

走进了客厅的青年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家人对他的热心他未尝不感激。他们曾两次为他开祈祷会,连四岁的小藏儿都跪了下来。当苍老的姑姑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对她幻想中的神像煞有介事地求着“神感动若萍的心,使他信主”的时候,他偶尔也曾惭愧地想:即使为了她的虔诚,也真不该再固执下去了。但是这种感觉多半是出于对老人的一种怜惜。及至他走出这充满了悠扬颂歌声的周家,呼吸到广大世界的空气时,那阵怜惜的感觉又消失了,代替的反面是一个受骗者的愤恨。

他甚至后悔第一次叩这乌漆大门的那回事了。都赖娴贞她求着:“咱们的事都成,可就莫偷偷摸摸。别人可以不告诉姑姑我可不能瞒。”终于,在那可诅咒的下午,他把个脑瓜伸到面盆里,用条毛巾狠命地搓。又向同学借了一件绸大褂,那么演剧似地走到竹竿巷。她担保姑姑虽信教,却不至像他所猜测的那样“教迷”。但进了大门,看见白影壁上那用粗壮颜字写的“以色列人十条诫命”,就已感到另一世界的凛然了。

第二天,娴贞骄傲地问他哪儿来的那套礼貌。腼腆稳重原都不是难事,难在忍了下去啊。萍那天是咬紧了下唇,憋着无声的哑笑;话语只用来应答,把眼角伏贴地低垂着,并在吃点心时故意剩下半块。这几乎是他现学来的。仅这几手就把那苍老的姑姑哄得夸起他来了。娴贞还羞答答地告诉姑姑曾发现他俩的上唇都有一颗黑痣,而且是同一位置。(这是神的安排,姑姑说。)从那以后,姑姑对于李牧师的大少不再夸奖了,她开始在这粗莽的身影上织起侄婿的好梦来。

谁能懂得青年萍在这客厅里的感受呢?还不好吗:软胖胖的沙发,背后伸着晚香玉柔媚细长的臂肢。齐着膝头各摆着那么一只精雕细刻的茶几。矮案上堆着那么多《圣教旬刊》《福幼报》和一叠五线谱。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感觉总使他担心那软软的沙发将整个地把他陷了下去。当姑姑讲说壁上的“耶稣救羊图”时,娴贞得意地说:“萍画得比这还好呢!”老妇人的花眼即刻出现一道异彩。她是想将来可以把他举荐到布道部的编辑组里去呢。

这时,一个绵软的声音由里院送出来了。

“怎么把人家贵客丢在外面啊!”

隔着窗慢,青年看到了一张永远挂着慈祥笑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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