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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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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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校役直着眼,悻悻闯入那华丽的教堂。这时,晚祷会才散完,堂里的椅子横七竖八的。一个堂役正由墙上摘一幅讲道用的挂图,上面画着一个为蟒蛇缠起的人。像学校一样,这里壁上也悬着许多挂图标语,但景龙没有工夫去看它们。他只立在堂门口,扬声问那卷着挂图的堂役:“喂,伙计,我妹妹在哪儿呢?”

也许是这称呼太随便了一些,那堂役连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别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

“辛苦,”校役明白和气的好处了,“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这儿是教堂。这儿没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迈进腿来,橐橐地踏着光滑的油漆地板。

这当然惹恼了那堂役:“喂,你哪儿来的?没跟你说这儿没你妹妹吗?”

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讲台旁的小绿门。堂役由愤怒而惊慌了。这陌生人的莽举显然是对他饭碗直接的威胁。

堂里“悔改”的仪式是最隆重的。这是人军最初的宣誓,答应把自己献给上帝。宣誓的人,堂里常叫作“工作的果子”。这些果子有的是说教后,受了感动的听众。但最多的是由于军中人员的劝导。菊子便是负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以,每天徐军官讲完了道,她便逡巡于妇女听众之间,用伶俐的口舌劝人“悔改”。她有耐性。当一个中年妇人犹豫不定时,她会用微笑鼓励她,并说着许多好处,管保她“当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执的老妇人提防地摇着头,当面说着“还是灶王爷灵”时,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边的一位,毫不露生气的神色。

这时,小绿门里就正有着“果子”在悔改。静穆是必要的。堂役一个箭步由台上蹿下来,权着腰堵立在小绿门前。

“走开,你这流氓。我们这儿是文明地方。”

“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们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

看到堂役横在绿门的情景,景龙更断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里面了。他想一脚踢开这可恶的绿门。

两个职业相似的粗人的争执搏斗,里面早已听到了。执行悔改礼的人必是不愿中辍大典,始终没出来干涉。这时,由于校役的拳脚膂力使用得毫无节制,绿门豁然开了。一个着姜黄色呢制服、手里捧着一本金煌煌厚书的洋人走了出来。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带着极不悦的颜色问堂役:“喂,什么事,老徐?”

堂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了景龙一眼,回说:“雅各军官:他——一个街上的流氓……”

景龙听了,不容分说,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领口:“你他妈的才是流氓呢。”

校役劈手要打。

军官插到两个中间。

“哥哥,你别动手。”陡然,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拦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龙撒开堂役的领口。六只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绿门里。

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诚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讲台前。旁边是一个近三十岁擦着厚厚脂粉的妇人。台犄角还跪着一个十二三岁呆里呆气的男孩。个个眼睛直愣愣的,身体都做着同样姿势:双手搭在讲台边沿。

正要向这陌生人严责的雅各军官,蓦地明白了这野人和当前“果子”的关系,一只毛茸茸的手就轻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练但带些洋腔的官话和蔼地说:“兄弟,既然这位是您的妹妹,我们就也是朋友了。”

校役正狠狠地瞪着他妹妹呢,察觉出肩头上的手掌,就掉过脸来目光炯炯地说:“你?谁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国人,叫她们丢下妈,丢下工作,不老老实实生活,跑这儿来疯闹!”他直直地指着那高高的鼻梁。

然后,一步闯进去,他拖了妞妞颤栗着的弱小肩膀说:“走,你个丢脸的丫头,妈还坐在门槛上傻等着你哪!”

妞妞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隶似地仰视着姜黄制服的铜钮扣。

“喂,弟兄,她是我们的人啦。”雅各军官赶过去,按住妞妞的肩头,郑重地对校役声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请站在门外等一等吧!”雅各军官用手指着绿门,示意要他出去。

但这更惹恼了校役。不争气的妹妹他决定带回家去管教。当前他觉得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白面书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国主义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里迸起火星。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复仇的机会。抓在妞妞肩头的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像是掐着民族喉咙的一切暴力。他一把给拽开,随着,狠狠地在那姜黄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

雅各军官踉踉跄跄地跌到讲台下。

“呃,呃,你这个中国人!”他抬起垂了散发的头,摸着下颚,红着脸,狼狈地说,惊奇着在这黑暗大陆上布道六年从来也不曾遇到的经历。他摇了摇头,欠着身子喊:“老徐。去叫巡警来。说有土匪!”

老徐刚转身要走,就为校役一脚踢着大腿,软软地倒下。

“别,别!”妞妞用膝头做圆规心,转了个半圈,睁大了泪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着:“军官。看在我面上,您饶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别那样了。你赔赔礼就完啦。”

“赔礼?他妈的,亏了你这丢脸的丫头说得出。还不赶快起来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来,鄙夷地看了左右两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这妹妹是谁的!”

妞妞颤抖着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怜的眼神望着那适才以宏亮声音祈祷的军官,看着那些脸吓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把她拖出了堂门。

北风仍在怒号着。花牌楼底下的路灯在忽明忽灭地眨着眼睛。

一九三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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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邮票

作者:萧乾

生活里转着多种多样的轮。抓着一只,就会成为这人一切想望的中心。

我的生活一向就离不开玩耍。前年高尔夫球时兴的时候,我的闲暇就都消磨在大华球场里了。在课室里还研究球洞和路线,梦里仍像握着那根细长粗头的球棍,向着一个极蜿蜒的球门撞。撞着了,会乐得把被子踢个窟窿。可是这把戏一熟,就没味儿了。我有着许多顶体贴的朋友,在我对这玩艺儿的兴趣刚要告尽时,就又拖我到别的上面玩。人家都捧我,说我这不会发愁、贪玩的性情是我一生的幸福。不过他们不知道为了功课,我给人作过多少大拇了。

今年又给一个同学传染上搜集邮票的癖好。起初,人家分我几张印着热带植物或美国自由神塑像的邮票。我觉得怪好玩的,就随手夹在书本里了。

渐渐地,由这朋友的好意,我拥有的邮票竟够填满一个信封了。闷的时候就把这些被舟车由地球各角载来的纪念物倒了出来,排在桌角摆弄摆弄,欣赏诸民族伟人的丰采,或那辽远国度的山水风光。愈看愈觉得这些废物潜藏着一种价值,就决定买上一个本子,分类贴了起来,并请国文班黄老师为我题上“万国邮票集”五个颜字。

起初,贴本子的目的只不过是免得遗失。一贴起来,便像个有家室的人,占有欲竟勃发起来了。我不但要多,而且要齐全。如果全世界的邮票都给我弄到手,那份欢慰不比当个皇帝小。

同学见到他的耐心已培植起我的兴趣来,也就不那么慷慨地分润了,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就开始向熟人讨。见到人总忘不了问一声:“有什么用过了的特别邮票没有?”常常忘记,问重了,就会被人嘲作邮票迷。对于一切问起我近来作什么消遣的人,我总毫不踌躇地回答:“在搜集邮票。有了可别忘记给我。”

从此,被人唾弃的字纸篓就成了我的金矿。我总希望在那堆废纸里摸到一张——比方说,北伐的纪念邮票吧。这想望显然地不会实现,有时反而模到很脏的东西。为了邮票,我不怨天,也不尤人。

同学中认识我的,爱逗我说:“有多少国了?”我的回答总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心:“不多,等你给我呢!”

有一天在植物学的班上,当教员在黑板上描画海棠子房的形状时,我一翻讲义,偶然翻出几张新弄到的大清帝国邮票。我正端详那古铜色团龙的姿势呢,坐在我右边的同学把一个蓬乱的头探到我的座位上来。为了怕引起先生注意,我赶忙把它藏起,并侧过头来看他那清癯、眉间带点苦相的脸。他自觉冒失,就向我点点头,表示歉意。

这人姓赵,去年才转学来的。哪个同学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除了这门,我们每礼拜几何学也邻座。晚上自修他在我前头三行,好像是75号。按说该认得,可是他嘴唇连动都懒得动,我凭什么跟这没人理的打招呼?活着不痛痛快快的,整天愁眉苦脸,像是打了闷头官司似的。我最不爱看人苦相。我的朋友多半是挺红的脸,成天不是背着冰鞋就是扶着球拍,高高兴兴地玩。这人可不。我们在操场踢球,他把两只手缩在袖筒里,兀自沿着校园南墙一行小松树走。在班上,两眼常发呆。要是教员突然问到他,他总是抓耳挠腮,不摸头绪。有时,他在课本的天头乱画。他不像我,爱偷偷给先生画像;他总写字。先写成双钩,又描成立体,然后填成黑字,终于涂成一个大大黑团。我从不睬他的瞎闹。有一回不经意地看见他在几何命题的空白处描了几个好大的字,头两个好像是什么“誓死”。

第二次上植物班,可巧我们都到得早一点。这人在我耳边用沉重而低微的声音问:“你干啥留那东西?”这辽宁的口音逗得我直笑。我答了一句:“玩玩罢咧。”他偏过身子去,半叹息半哼哧地来了一声:“玩玩,那么一大片土地都玩丢了。”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可是老师随着铃声进来了。

我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我不服。

那天下午我在第三宿舍的楼梯上又遇到他了。还是那么乱蓬蓬的头发,穿着件破旧的黑学生装,脚下趿拉着一双残旧得不成样子了的拖鞋,在捧着一份天津的报纸看。瞅见了我,苦笑了一声,就又一面看,一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地向楼上走。

我追上了这人,问他:“什么一大片土地给玩丢了,谁玩丢了的?”他把视线由报纸移到我的鼻尖上,又哼了一声,就把报纸向我身边一抖,指给我一行黑字看。不是我注意的体育栏,也不是电影广告;是在头一版,印着博什么要称帝的话。

我眼珠一转。这不是又多了一国的邮票吗?就把手搭在他肩上,问他有没有邮票给我。他好像生了我的气似的,用鄙夷的语气由鼻子里哼出:“邮票多着呢。”

啊,我听了高兴得真是不知怎么好。多,那为什么不给我?可是这人撑着一大张报纸,丢了魂似地向楼上逃。

我懂得这是我的运气上了门。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等他回身摸钥匙的时候,才发见引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就一面把报纸向胁下夹,一面用敷衍的口气说:“进来坐坐。”

这人敢情也懂得客气。我就吹着哨,抬头看了看那“34”的房牌,蹦了进去。

这屋子一点也不好,墙上没有半张明星的像片。墙周围用图钉按满了一些乱写的字。陡然一堆红色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贴在书架上端的一张空白的地图,图的一角涂了一些挺难看的红颜色。我说难看,并不委屈它。比方说,要红得像杨梅吧,看看也还有点儿甜味儿;或者索性弄成粉红色,像女孩子的脸蛋,多开心呀。他染的偏偏是那么紫红,像猪血似的。呕,并且还在地图旁边写了四个字。这字我认得的,是上上期《良友》第一页印的“还我山河”,我还记得那是《精忠报国》里岳飞写的呢。

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是满心盼着他给我邮票,好跑回去安插。

这人真懒,床也不叠,枕头底下压着几本书。露着面儿的一本,似乎是《日本帝国主义……》什么“史”。反正又是那套,腻死了。

我简直坐不住。我问:“邮票呢?”

他怅惘地看了我一眼,说:“咱们都快当亡国奴了。”

这话我不懂。干么非骂人一句才拿出来呢?

他摸了摸桌上的白茶壶的肚,预备要倒茶给我喝。我忽然看到抽屉缝露着一个信封的角,就马上扯了出来。咳,“欠资”!不,翻过来有着一张新奇的邮票。起初我以为是日本的,因为颜色也那么淡,样子也那么雅——也那么缺少大陆的浑厚。仔细一看,在一座塔的上面印着“满洲国”三个字。嘿,这不是新成立的满洲国吗?这个我没有。我敢发誓我没有这个。我笑了。我抬起头来,用极动人的语调向他乞求:“我可以撕下来吗?这宣纸信封不会撕破的。”

那人像中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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