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萧乾文集-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上”人回家



 作者:萧乾 

“上”人先生是鼎鼎有名的语言艺术家。他说话不但熟练,词儿现成,而且一向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据说他的语言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概括性……可就是听起来不怎么具体,有时候还难免有些空洞罗嗦;其二是民主性……他讲话素来不大问对象和场合。对于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他自认有一套独到的办法。他主张首先要掌握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究竟与生活里的语言有什么区别,以及他讲的是不是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言,这个问题他倒还没考虑过。总之,他满口离不开“原则上”“基本上”。这些本来很有内容的字眼儿,到他嘴里就成了口头掸,无论碰到什么,他都“上”它一下。于是,好事之徒就赠了他一个绰号,称他做“上”人先生。 

这时已是傍晚,“上”人先生还不见回家,他的妻子一边照顾小女儿,一边烧著晚饭。忽听门外一阵脚步中。说时迟,那时快。“上”人推门走了进来。做妻子的看了好不欢喜,赶忙迎上前去。 

故事叙到这里,下面转入对话。 

妻:今儿个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上:主观上我本希望早些回来的,但是出于客观上难以逆料、无法控制的原因,以致我实际上回来的时间跟正常的时间发生了距离。 

妻(撇了撇嘴):你干脆说吧,是会散晚啦,还是没挤上汽车? 

上:从质量上说,咱们这十路公共汽车的服务水平不能算低,可惜在数量上,它还远远跟不上今天现实的需要。 

妻(不耐烦):大丫头还没回来,小妞子直嚷饿得慌。二丫头,拉小妞子过来吃饭吧! 

(小妞子刚满三周岁,怀里抱著个新买的布娃娃,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妞:爸爸,你瞧我这娃娃好看不? 

上:从外形上说,它有一定的可取的地方。不过,嗯,(他扯了扯娃娃的胳膊)不过它的动作还嫌机械了一些。 

妞(撒娇地):爸爸,咱们这个星期天去不去公园呀? 

上:原则上,爸爸是同意带你去的,因为公园是个公共文娱活动的地方。不过…………不过近来气候变化很大、缺乏稳定性,等自然条件好转了,爸爸一定满足你这个愿望。” 

妻(摆好了饭菜和碗筷):吃吧,别转文啦! 

妞(推开饭碗):爸爸,我要吃糖。 

上:你热爱糖果,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副食品要是不超过定量,对身体可以起良好的作用。不过,今天早晨妈妈不是分配两块水果糖给你了吗? 

妻:我来当翻译吧。小妞子,你爸爸是说,叫你先乖乖儿地吃饭,糖吃多了长虫牙!(温柔地对“上”)今儿个合作社到了一批朝鲜的裙带菜,我称了半斤,用它烧汤试一试,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上(舀了一调羹,喝下去):嗯,不能不说是还有一定的滋味。 

妻(茫然地):什么?倒是合不合口味呀? 

上(被逼得实在有些发窘):从味觉上说如果我的味觉还有一定的准确性的话…………下次如果再烧这个汤的话。那么我倾向于再多放一点儿液体。 

妻(猜著):噢,你是说太咸啦,对不对?下回我烧淡一点儿就是嘞。 

(正吃着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推门走进来,这就是“大丫头”,她叫明。今年上初三。) 

明:爸爸,(随说随由书包里拿出一幅印的水彩画,得意地说)这是同学送我的,听说是个青年女画家画的。你看这张画好不好? 

上(接过画来,歪著头望了望):这是一幅有著优美画面的画。在我看来(沉吟了一下),它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这一点,自然跟画家在艺术上的修养是分不开的。然而在表现方式上,还不能说它完全没有缺点。 

明:爸爸,它哪一点吸引了你? 

上:从原则上说,既然是一幅画,它又是国家的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那么,它就不能不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明(不服气):那不成,你得说是什么啊!(然后,眼珠子一转)这么办吧:你先说说它有什么缺点。 

上:它有没有缺点,这一点自然是可以商榷的。不过,既然是青年画家画的,那么,从原则上说,青年总有他生气勃勃的一面,也必然有他不成熟的一面。这就叫做事物的规律性。 

明:爸爸,要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它呀,我才不会那么吞吞吐吐呢。我就干脆告诉你。我喜欢芦苇旁边浮着的那群鸭子。瞧,老鸭子打头,后边跟著(数)一、二、三、四……七只小鸭子。我好像看见它们背上羽毛的闪光,听到它们的小翅膀拍水的声音。 

上:孩子,评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你怎么能抓住一个具体的部分?而且,“喜欢”这个字眼儿太带有个人趣味的色彩了。 

明(不等“上”说完就气愤地插嘴):我喜欢,我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说什么,我总归还告诉了你我喜欢它什么,你呢?你“上”了半天,(鼓着嘴巴,像是上了当似的)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妻:大丫头,别跟你爸爸费嘴啦。他几时曾经告诉过谁什么! 

 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


  一 

编辑约我写一篇关于巴金的文章。我一向怕写定题定时的文章,唯独这一回,我一点也没迟疑,而且拿起笔来就感到好像有个信息应传达给当代以及后世的读者,告诉他们我认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巴金是怎样一个人。我立刻把手头的一切工作(包括正在编著的《杨刚文集》)全都放下,腾清书桌,摊开了稿纸。 
从哪里开始呢?首先想谈的,还不是我们之间漫长的友谊,而是近两年来由于偶然机会才得知的他的一桩感人事迹。 
1947年,巴金的一位老友在上海一所大学任教。当学生开展反饥饿运动时,学校当局竟然纵容国民党军警开进校园,野蛮地把几十名学生从宿舍里抓走。在校务会议上,他这位老友就愤然拍案怒斥,因而遭到解聘。他只好去台湾教书了。1949年,眼看要解放,他又奔回大陆。不幸,这位向往革命已久的朋友,却在人民政权建立的前夕与世长辞了,遗下幼小的子女各一人——他们的母亲早于1938年就去世了。前年我见到了这两个已进入中年的“孩子”,他们今天正在不同的岗位上为革命工作着。听说这一对孤苦伶什的孩子当年曾受过巴金一家的照顾。 
我想,文章最好从这里开头,就写信给同我较熟的那个“女孩”(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讲了我的意图,希望从她那里了解一些此事的细节。万没料到,我碰到个硬钉子。她回信说: 

萧叔叔:对于您的要求,我实在难以从命。我爱李伯伯,就像爱自己 
父亲一样。他的话我是要听的。他不喜欢我们谈他写他,也不喜欢我们对 
报刊杂志谈及我们和他的关系。在这方面,他是很严格的。我一定要尊重 
他的意见,不写他,也不乱说他…… 

接着,还说到巴金对自己的侄子以及其他家属,也同样这样约束。 
看完这封短信,我身子凉了半截。因为以此类推,还有几件事估计也属于“禁区”。唉,写一个不许人谈他的事迹的好人,可太困难了。继而又想,我碰的这个硬钉子本身不正可以用来说明巴金的为人吗? 
1978年《新文学史料》创刊时,编者记起我在咸宁干校沼泽地的稻田里,讲过巴金发现《雷雨》的轶事,就要我把它写出来。我当时说“发现”,这个动词我是经过掂量的,没有夸张。这件事多少是个历史见证人。因为1933年至1935年间,每次我从海甸进城,总在三座门歇脚,《文学季刊》和《水星》编辑部就在那儿。我也认为重温一下新文学史上这段掌故很有现实意义。然而我晓得巴金不愿人提及这件事(下到干校,以为此生与文艺不会再有关系了,我才放松的),他自己更从不提它。要写,需要打通他这一关。于是就写信给巴金,反复强调我的出发点不是褒谁贬谁,只不过希望新的一代编辑们能更及时并认真地看一切来稿。这样,他终于才勉强回信说: 

关于《雷雨》,你要提我的名字也可以,但不要美化,写出事实就行 
了。事实是:一次我同靳以谈起怎样把《文学季刊》办得好一些,怎样组 
织新的稿件。他说,家宝写了个剧本,放了两三年了。家宝是他的好朋友, 
他不好意思推荐他的稿子。我要他把稿件拿来看了。我一口气在三座门大 
街十四号的南屋读完了《雷雨》,决定发表它。 

这里,看巴金对自己所做的多么轻描淡写啊!然而如果不是巴金作出立即发表的决定,曹禺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可能要晚起步一段时日。 
不居功,不矜功,厚人薄己,这在旧社会是少见的品德,在今天,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 

  二 

1977年初,天色开始转晴,我就同洁若商量托人代表我们去看望巴金一趟。我们托的是上海青年音乐家谢天吉,他那时正在歌剧院工作。由于都是惊弓之鸟,怕我这个摘帽右派会给巴金带来新的灾难,信还是由洁若出面来写。天吉带回巴金写给洁若的信说: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念你们。你说萧乾已六十八岁了。我还记得一九三 
三年底他几次到燕京大学蔚秀园来看我的情景。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想 
不到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还好,十年只是一瞬间。为自己,毫无所谓。 
不过想到一些朋友的遭遇,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段话使我想起1938年当他在上海孤岛(在敌人的鼻子下)坚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工作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从远地写信给他,关心他的安全。巴金在《一点感想》一文中说: 

我固然感激他的关怀,但是我更惭愧我没有力量去安慰他那渴望着温 
暖的年青的心。我没有权利叫人为我的安全担心。……我绝不是一个失败 
主义者,我也不是悲观派,真正相信着最后胜利的极少数人中间,我应该 
算一个。 

这两段话相距约40年,然而精神却是一致的:悲天悯人,关心同类,同情弱者和不幸者;为自己,毫无所谓;对世界,只有责任感,没有权利感;在敌人面前不低头,苦难面前不自怨自艾;对前途,充满了乐观和信心。我认为这是了解巴金的人格、作品和人生哲学的一把钥匙。 
30年代初期,北方知识界(尤其文艺青年)曾十分苦闷过。那时,侵略者的铁蹄已经踏到了冀东,而掌权者仍不许谈抗战。一些后来当了汉奸的士大夫却在书斋里振笔大谈明清小品,提倡清静无为。1932年鲁迅先生到了北平,那就像窒息的暗室里射进一线曙光。1933年,从上海又来了巴金和郑振铎两位,死气沉沉的北平文艺界顿时活跃起来。他们通过办刊物(《文学季刊》和《水星》),同青年们广泛交起朋友。很幸运,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写作的。 
在见到巴金之前,我已经在《文学》、《现代》上读到他不少的作品了。我觉得他是用心灵蘸着血泪直接同读者对话的一个作家,不是用华丽的词藻而是用真挚的感情来直扑人心的。那时,我自己的头脑可是个大杂烩。有早期接受的一点点进步思想,有从大学课堂里趸来的大量糊涂观念,首先是唯美主义思想。我就是带着那些到蔚秀园去找他的。 
记得谈起我对华林的新英雄主义的倾倒时,曾引起他的共鸣。他总是耐心地听,透过那深度近视眼镜注视着对方,然后寥寥几句坦率地说出他的意见。后来我在为《我与文学泻的一文中说:‘’一个由刻苦走上创作道路的先辈近来曾作文否认灵感与天才的存在 
这不仅是破除了一件寒人心的、帮人偷懒的迷信,且增加了正在踌躇的人的勇气。”①这位先辈就是在年龄上其实仅大我五岁的巴金。他对我更重要的叮嘱是“一个对人性、对现社会没有较深刻理解的人极难写出忠于时代的作品”。②从他那里,我还懂得了“伟大的作品在实质上多是自传性的。想像的工作只在于修剪、弥补、调布和转换已有的材料,以解释人生的某一方面”。③ 
①见《我与文学》,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版,第237页(上海书店1981年重印)。 
②同上第236页。 
③同上第237页。 
但是他反复对我说的一句是:“写吧,只有写,你才会写。”记得我的小说《邮票》发表后,巴金读罢曾告诉我,作品中那个无知的孩子说的“我不小。瞧,我也流泪了。”那句话,使他受了感动。他就是这样给一个初学写作者以鼓励的。 
巴金和郑振铎的北来打破了那时存在过的京、海二派的畛域。一时,北平青年的文章在上海的报刊上出现了,而上海的作家也支援起北方的同行。1935年,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编天津《大公报·文艺》的。不,我最初编的是《小公园》,一个本由“马二先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