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异常健壮的军人走到了队伍前面,他的脸颊上都是肌肉,像铁块一样。他是教官。他说,这支新组建的队伍要接受严酷的训练,挑战身体极限。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渗透进帝国主义国家境内,窃取情报,破坏桥梁,绑架人质,刺杀叛徒……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后来,洪哥说,他们可能就是后来的特种兵。可是,他们又不是士兵,因为他们没有穿军装,他们一直穿着劳动布做成的工作装训练。
后来洪哥知道,他所在的这支队伍一共五十个人,不知道全国是否还有同样的一支队伍。
第一节:特战队的秘密(5)
这支队伍对每个人的要求都非常高,他们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支,除了精湛的枪法、格斗、登高、攀爬、游泳、爆破等技艺外,还要学会汽车驾驶、外伤处理、开保险锁、野外生存等技能。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人,扔在野兽出没的旷野中,过上半个月也不会死亡。
为了训练他们的胆量和格斗能力,教官还让他们赤手空拳与两只饿了三天的恶狼搏斗;把他们扔进鳄鱼池中,与四面匍匐而来的鳄鱼搏斗……听说洪哥以后看到了《锅盖头》、《黑鹰坠落》等反映美国特种兵生活的电影后,嗤之以鼻地说:“这还叫训练?美国佬比起俺们当年差远了。”
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苦出身,来自于偏远山区,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极能吃苦耐劳,生命像橡皮筋一样坚韧,或者用多年后的网络流行语说:“他们就是那个打不死的小强。”小强是南方人对蟑螂的称呼。这支部队里也没有一个干部子弟,甚至于他们的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国家干部。在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之前,他们的档案已经被有人细细查看了很多遍,他们的出生地和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翻了一个底朝天。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农家后代。
几十年后,当洪哥想让我写出他这段经历的时候,他向我讲起了当初的情景。他说,当初的训练几乎超越了生命的极限,在他们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下来,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教官还在增加训练任务,在他们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再加一块石板。他们只能使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支撑,谁也不愿意趴下,趴下就等于放弃,放弃就等于回家务农。而农家子弟能够一步步地熬到今天,一步步地登上了无数级台阶,几乎看到了天堂的大门,谁还愿意再回到农村去?农村就是地狱,你在农村受尽千种折磨万般痛苦,也没有人看得到。
洪哥还向我说起了他们的训练经历,他们个个身高体壮,身佩双枪。每次,例行的队列操练后,便是格斗、射击、驾驶。练兵场上,士兵们跨越高墙,攀登楼房,个个如猿似鹰,身轻如燕。随着一声声枪响,一个个瓷盘被击得粉碎。接着,每个士兵左手托一块铸铁暖气片,大喊一声,右手一齐劈向暖气片,所有暖气片都应声被劈为两半。
有一次,一个前来观看的人想和他们握手,被教官制止:“不要握,他们内功极大,使惯了力,不知深浅,会捏碎你的掌骨。”洪哥一直不知道那个想和他们握手的人是谁,但是他绝对很有来头,因为一大群人簇拥着他、
洪哥说,要成为他们的队员,也有条件:身体强壮,身高1。75米以上。那个年代,能够身高1。75米的就是高个子。而且还规定:凡上海、北京、广州等大城市籍的战士,一律不入选;高级干部子弟或同高干子弟有联系者,一律不收。
第一节:特战队的秘密(6)
很多年后,有一部电视剧叫《士兵突击》,主人公叫许三多。当年的洪哥他们,人人都是许三多。
经过了这种恶魔训练的人就变成了恶魔,就变成了钢铁战士,具有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和信念。后来,中年时代的洪哥看到电影里的施瓦辛格和史泰龙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当初把我们放出来,随便拨拉一个都比他们强。中国的这种兵都是从最底层选拔出来的,求生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你想想,有了这种信念的人,还有啥能挡得住?”
有一天晚上,大家刚刚入寝,外边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哨音。几架大肚子直升机停在平地上,他们被要求登机。人们快步地,默默地登上飞机,身上除了一件衣服,再别无长物。坐在直升机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冷酷的表情,眼珠也不转一转,像木雕一样。从他们跨进这个神秘队伍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接受了特殊的教育:“永远闭上你的嘴巴,永远不要打听任何事。”
天上突然下起了细雨,接着狂风怒吼,雷鸣电闪,很像革命风暴的高潮即将来临。这是一个不适宜起飞的天气,但是直升机还是起飞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要飞往哪里,去执行什么任务,洪哥坐在直升机里,平静的面容下掩盖着心潮澎湃,他幻想着他们会飞往中苏边境,去猎杀偷潜进来的苏修特务;或者飞往苏修境内,去盗窃情报或者刺杀重要人物。从农村走出来的洪哥,他不知道直升飞机无法穿越千山万水进行长途飞行。他满怀热忱地盼望着执行今生第一次特殊任务,为共产主义事业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不知道直升机飞行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半个小时,因为洪哥他们早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们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是几点几分,他们没有手表,只用太阳和月亮来区分白天和黑夜。直升机停在山区的公路上,几辆大卡车等着他们。坐在车厢里,洪哥探头出去,看到漆黑的夜色中两边锯齿一样的山峰,这是城市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此后,洪哥再没有踏进城市一步。
黎明时分,大卡车开进了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外戒备森严,门口有荷枪实弹笔直站立的民兵,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左右逡巡,院子里冷冷静静,荒无人影,只有几排房屋。高墙上安装着铁丝网,墙壁上书写着字体巨大的“要反修防修”、“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等等时代标语。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那几排房屋是教室,和那个时代的中小学教室没有任何区别。这些专职民兵们走进了教室里,把石头一样坚硬健壮的身体蜷缩在凳子上,用练出了一层厚厚老茧的手掌握着英雄牌钢笔,在硬皮本上做笔记。
第一节:特战队的秘密(7)
洪哥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是《荆轲刺秦王》,这是来自那时候被认为封建主义大毒草的《史记》中的文章,洪哥那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第一课学的是《荆轲刺秦王》,后来他想明白了。而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农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的艰苦卓绝的日子。
和那时候全国所有的课堂不一样,他们的课堂上没有学习文化知识,而是反复地讲解暗杀和爆破。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洪哥他们这些隐藏在深山中的专职民兵,并不知道山外的事情。
来到那座大院后,他们依然被勒令不能离开院子一步。他们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他们像睁着眼睛的瞎子,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不知道会被牵到哪里。那时候他们有一个非常另类的名字,叫做特战队。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特战队一共有多少人,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后来,洪哥一辈子都在寻找这支神秘特战队里的战友,可是一个也没有找到,书籍上也没有关于这支队伍的记载。仿佛这支神秘的队伍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突然蒸发了一样,仿佛洪哥就没有参加过这些训练。洪哥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曾经无数次向人提起过自己在这支特战队里生活过,但是没有人相信。
但是我相信,洪哥第一次给我提起的时候,我就相信。
因为我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个夏天,遇到了一个曾经在特战队里生活过的人。
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纯净的年代,那时候的人们唱着“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的歌声,投入了如火如荼的四化建设中。那时候我在上初中专,每个假期都要进行社会调查,背着一个黄挎包,带着牙刷牙膏,开始浪迹天涯。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我只要拿出学生证和学校提供的社会调查证明,就常常能够免费乘车,免费住宿,甚至连吃饭也能够免费。
有一次,在皖南小镇的一家旅社里,我见到了一个身材高大,满面风霜的中年人。我们坐在旅社的小院子里,摇着蒲扇,和一同住店的天南海北的人谈天说地。那时候很少有酒店和宾馆,也没有一些洗脚按摩之类的特殊服务。人们出门都是住旅社和招待所。吃完晚饭后,大家就都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大家庭一样无所顾忌地聊天。这些年,骗子像蝗虫一样四处飞溅无孔不入,每个人都像防贼一样防备着每个陌生人,小旅社被拔地而起的价格高昂的酒店宾馆取代,这种其乐融融的情景再也见不到了。
第一节:特战队的秘密(8)
那天晚上,在夜阑更深,困意袭来,别人陆续离开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中年人。我递给了他一根香烟,短暂的沉默后,他向我说起了自己在特战队的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让我将信将疑。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部队番号,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不知道自己将会执行什么任务。一直到他离开了那支队伍,他都蒙在鼓里。他说,他以前是吃商品粮的,后来就变成了吃农业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把山东的苹果拉到安徽出售,他是一名货车司机。
多年以后,这位货车司机的话,我终于在洪哥嘴中得到了印证。原来真的存在这么一支神秘的特战队。
但是,这位皖南小镇上的中年人,他当初的训练基地是在河边,而不是在山中。那么就是说,当时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特战队都在训练,等待着改变他们自身命运的机会。
而最后,他们等到的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农村来,再回到农村。
洪哥说,他们在那排教室里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填鸭式的教育。这种教育一直遗传到了今天,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像布道的神父一样,学生坐在台下默默不语,只能被动地接受,像接受洗礼的少女一样。在少女的眼中,神父永远都是至高无上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是无比正确的。在神父的眼中,少女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出随心所欲的图画,可以塑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洪哥后来一直怀疑那个讲课的老师是不是有巫术,他的话语有一种催眠的作用,用缓慢的一成不变的腔调,说着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故事都是围绕着古代的刺客:要离、聂政、专诸、曹沫、侯赢、朱亥、豫让……老师一再告诫他们:士为知己者死,一诺重千金。这些古代的侠义刺客就是他们的榜样。老师的话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的思维,老师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他们像被种了蛊一样身不由己。
有一天,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开进了那座大院,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并没有出现,淳朴的洪哥们相信只要是民兵就都是一家,一家人怎么能自相残杀,洪哥他们束手就擒。
接着是漫长的审查,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每一时每一刻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交代清楚,别人能够看到的行动交代清楚,别人不能看到的心理活动也要交代清楚,反复交代,狠斗私字一闪念,大公无私为人民。审查的日子异常难熬,它的残酷程度远远胜过当初的特训。
洪哥挺过了心灵煅烧的六个月后,回到了家乡。
此后,洪哥成为一个农民。那段专职民兵的历史没有人提起,他也不想提起。有一天,当他有机会翻阅到自己的档案时,才发现那段历史根本就没有在档案中记载。
第二节:与知青的冲突(1)
洪哥回到家乡后,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中。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在议论他,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在用探测器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被人展览。他当初是敲锣打鼓被欢送着离开家乡的,而现在则是灰溜溜地冷静静地回到家乡的。他吃了一段时间商品粮,现在又成了吃农业粮的。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架不如鸡。那时候的家乡有很多关于洪哥的传言,每一个传言都与他的生活作风问题有关,每一个传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人们都有对桃色新闻兴趣盎然津津乐道的天性。
那些日子里,洪哥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他像被关进了铁屋子里,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白天,洪哥蒙头大睡,他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暂时摆脱困窘和尴尬;夜晚,洪哥就悄悄起床,穿过睡梦中的村庄,一个人来到那条传说中闹鬼的小河边。他想遇到鬼,和鬼大战一场,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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