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小脸,泪痕满面,七七只默然将他搂着,用手绢轻轻给他擦着眼泪。
待看到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便柔声道:“傻孩子,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伤心。”
“要下雨了,去不了公园了。”文斓抽抽噎噎的说。
“你若还想去,大妈让孙叔叔开车带我们去便是,只是下雨刮风,你划船是不能了,而且你的麻辣炒虾米可保不准没有了呢。我们只能坐在车子里看看风景。”七七微笑道,眼光如水,波澜不惊。
“我不去了,不想去了。”文斓哭道,“我再也不想去了。”
他用小手紧紧握住七七的手,眼神中充满着哀求:“大妈,求求你,文斓求求你,把爹爹还给我,求你把爹爹还给我妈妈吧。”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波诡云谲(1)
下雨了,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击打着窗户,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空气中渐渐有了一股土腥味儿,尘嚣寂静,只剩下雨声,漫漫红尘,只余下她和这个孩子。
七七胸前的衣服被文斓哭湿了一大片,冰凉冰凉,如要浸透到心底最深处,面对这个孩子近乎绝望般的乞求,震惊、心痛、悔恨、惧怕,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怔忡无言。
“求求你,大妈,文斓求求你”文斓还在断断续续地央求,他拉着七七的衣襟轻轻的摇着,小脸哭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黯淡无神,失去了光彩。
七七伸手抚摸文斓的脸,她的手温暖柔软,掌心上的茧摩挲着他的皮肤,那么的踏实,文斓的心慢慢平静,他怔怔地看着七七,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充满着忧伤与抚慰。
“文斓……”七七轻声道,把手放在文斓的肩膀上,“你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这么难过,是不是?大妈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事儿,你再也忍不了了,对不对?”
文斓抽噎着点点头:“我想天天和爹爹在一起,我想回到以前去。”
七七心中凄苦,回到以前,若是她也能回到以前就好了,回到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世界里,然后让时间永远停下,再不要向前。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听人说过,不幸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糟到想象不到的地步。她的生活已经谈不上幸福,如今,因为她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原本应该快乐幸福的童年,竟变得这般充满伤痛。
她可以争,可以慢慢学着反抗和算计,可看着这个孩子,她做不到平淡如闲云,更做不到木然似静水。
真是罪孽啊。
她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可在这个小男孩心中,她却变成了强盗,一个虚伪的、带着温柔可亲的假面具的强盗。她把他的父亲从他身边抢走,没有选择,她毫无选择地去做了一个强盗,她也只能做一个强盗。
轻轻将文斓拥到怀里,男孩坐在她的腿上,头软软地靠在她的肩头,七七匀出一只手安抚地拍着他的手臂,思绪变得冷静,她低声道:“文斓,对不起。”
文斓不懂她的意思,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的爹爹永远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七七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有些话不忍心说,但是必须说清楚,即便他听不懂,即便他不听,她咬咬牙,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告诉他:“文斓,你爹爹现在有两个家,一个在晗园,一个在玉澜堂,你的生活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你必须慢慢去习惯,大妈向你保证,我会和你爹爹一样全心全意去疼爱你保护你,你爹爹也绝对不会抛下你。但是文斓,你爹爹如今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你姐姐和你将来的弟弟或是妹妹的,大妈为了他们,有许多的不得已,大妈是不得已才把他留在晗园,你明白吗?文斓,也许你过得和以前是不一样了,可是你也多了我还有宝宝的爱,我们都和你爹爹一样的爱你。文斓,我们会好好补偿你。”
七七的手紧了一紧,努力要给他温暖,尽管她心知这或许只是徒劳,可她不愿意对这个孩子撒谎,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要,她怕一个孩子被欺骗之后那种伤痛会更甚于斯。
文斓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他缓缓垂下了头,但是,他不再流泪了,一双胖胖的小手原本垂在一旁,后来慢慢抬起,放在七七的腿上。
也许他明白了,七七心想,也许他会理解的。
目光微垂,想再看一看文斓的眼睛,可也许是哭累了,文斓靠在她的胸前,把眼睛闭上了。
人生的玄妙,命运的无常,像一张无法参透的棋局,每一个细节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落子无悔,可多年以后,当七七回想起这一天,究竟会不会后悔呢?这个孩子也许并不愿意从她口中听到真话,也许只是想得到一个安慰,哪怕是空洞的谎言,但至少是他自己希望得到的安慰。然而时光不能倒流,说过的话,再也收不回。
这场雨下的时间很长,他们只好在绣坊吃了午饭,文斓好像想通了许多事,变得平静了,不再哭闹,偶尔帮着七七收拾下东西,或者抱着他的唱片看一看,用纸蒙在唱片盒子上,用笔轻轻描着上面的英文字母。
快到下午,雨终于停了,天空一扫阴霾,变得一片湛蓝澄净,文斓趴在窗边看着外面,七七也探过头看了看天,问他:“现在天气好了,你还想去公园吗?我们现在去也不晚。”
文斓摇摇头:“我真的不想去了。”
七七也不再勉强,拍拍他的小肩膀。
香雪堂旗下的十口炭花灶要全部换成平锅烧盐,还有好些事情需要料理,七七让阿青打电话把古掌柜叫过来,吩咐了一些盐灶上的事,差不多说完,古掌柜告辞,七七跟着送了出去,直到古掌柜走远,她依旧站在门口。
小蛮腰见到,从后院走过来,问:“大*奶,是不是要回晗园了?”
七七回头,见黄嬢和小桐都在看着里间绣娘绣花,文斓也在屋子里,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向小蛮腰轻轻招了招手。
小蛮腰走上前,七七把声音压得极低:“孙师傅,有件事情你去帮我打听一下,但是不论结果如何,不能让我爹爹知道。”
小蛮腰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凝神细听。
七七幽深的眼中有丝光亮在闪烁,她轻声道:“你找一个你放心的人,这两天去一趟湖心公园,把公园里做小生意的、撑游船的、摆摊儿的人的底细,一一给我打听一番,看看是不是这两天有一些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举动,或者……是不是有人跟那些不喜(…提供下载)欢我的人有关系。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小心,别让人家怀疑。”
似被一根细针轻轻扎到了太阳穴,小蛮腰的眉毛一扬,惊讶万分看着七七。
七七看着街道,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这个孩子今天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受到了谁的逼迫也不一定。总之,你帮我打听一下,若是一切正常就好,倘若真如我想的那样,我……自有另一番计较。”
说到这里,她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隐隐放出光泽,七七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将手轻而又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
清河市郊的高桐镇,一个小小的茶铺,传来一首充满戏谑的小调:
“好个巴渝大兵船,由渝开万才七天,枪弹炮仗全齐整,外有竹藤两大圈。”茶客们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一面喝茶,一面笑眯眯地看着哼唱着的人,那人白白胖胖,像个土财主一般,摇头晃脑自得其乐,身旁一人穿着青色布衣,脸上一刀深深刀疤,但像是年深日久,时光磨砺了江湖的杀气,看起来倒甚是慈和。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似乎略知道些时事,试探着问那土财主:“哥子,你唱的可是咱们的刘主席?”
他指的是省政府主席刘湘。
土财主哈哈笑道:“哎呀,我们的刘主席重视军队的现代化,办了海军,我们四川没有海,却有了个海军,你说好不好玩?”
刀疤脸瞧了土财主一眼,似乎在提醒他说话稍微注意一下,土财主不管,继续哼哼着:“若非拉滩打倒退,几乎盖过柏木船;布告沿江船夫子,浪沉兵船要赔钱哼,赔钱货啊,有钱用来乱花,一群败家的孙子”砰的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四哥,”刀疤脸劝道,“你又生这些无名火作甚?他们败不败家自是他们的事情,您老人家只管好好喝茶钓鱼过日子,享你的清福。”
土财主哼了一声,胖胖的脸上满是不屑:“**现在国不像国、军不像军,日本人都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这帮孙子还跟王八蛋似的缩在壳里,只顾闻自己肚子里的屎臭,老子就是看不惯。”
那书生在一旁听到,深以为然点点头:“重庆的报纸上说那海军其实就是一艘普通小轮船,焊上一些铁板作装甲,再装上两门小钢炮,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土财主嗤嗤一笑:“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四川总归有个海军了不是?我们的刘主席厉害啊,不光有海军,连空军也有呢,可见我们巴蜀天府之国,将来必不怕外敌入侵,水里、天上、地上都有了兵。”
他说到空军,倒有人插嘴,笑道:“这倒是真的,我从温江回来,就亲眼见过刘主席的空军做演习。不过老爷子为了节约,好像没有买炸弹,格老子的,找几个石匠上山,打他几十条大条石,从飞机上丢下去,照样把那些个路障啊、房子啊砸得稀巴烂,到处坑坑洼洼的,有长官抓附近的农民做壮丁,把石头统统又搬走,可哪里搬得完?我一个兄弟和他的乡民们脑筋灵活些,把石头抬回去打成猪槽,硬是要得后来只要有飞机来,不管扔不扔石头,总有人扛着杠子绳子追着飞机喊:总司令送猪槽来了哈哈,哈哈哈”
他说着,一群茶客都跟着轰然笑起来。
惟独土财主,却渐渐冷下了脸,过了半晌,方低声吐出几个字来:“老子真想回去端着枪当袍哥。”
刀疤脸正要说话,忽然眼睛一亮,轻轻推了推土财主,微笑着朝前方努了努嘴:“四哥,瞧,我们的小妹子来了。”
土财主抬头,见到前方来人,眼睛湛然有光,脸上怒容渐消,露出温和的笑容。
七七从容走上前,大大方方坐到了他的身边来。
“四哥。”她轻声道,目光有些清冽,一张芙蓉秀面上却带着微笑。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波诡云谲(2)
老夏站了起来,赵四爷扬头瞧他一眼,不解道:“做什么?”
“给妹子弄个干净的茶碗。”老夏微笑道,“这儿太脏了。”
七七忙道:“夏大哥不用忙,我在你们宅子里喝了水过来的,和嫂子原聊了会儿话,她说你们在这里,我方找了过来。”
赵四爷不由得一笑,道:“她最近闹着去成都玩,我非不让,你刚从那边回来,她定然冲着你说了我不少好话吧。”
七七笑道:“嗯,嫂子夸赞四哥得紧,说四哥体恤她久病初愈,要她多将养一段日子。”
七七说的是反话,赵夫人实则是狠骂了赵四爷一通,什么老不中用挨千刀的词儿用了不少,赵四爷听了哈哈大笑,抖一抖袖子,给老夏做了个眼色,站了起来:“走吧,我们换一处说话去。”
七七微笑道:“我陪两位大哥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无妨。”话虽这么说,人却盈盈从座位上跟着站起。
老夏叫来伙计结账,三个人出了茶铺,沿着乡间小路缓缓行走,身后传来茶铺中嗡嗡的人声,赵四爷回过头看了一眼,眯缝着眼睛对七七笑道:“你瞧瞧,这里头人的眼珠子全盯在你身上,你坐得住?”
七七雪白的脸颊微微一红,没有接话。
赵四爷道:“我听说前两日那欧阳松被林先生给救了出来,你过来可是因为这件事?”
七七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当时只是想给他点苦头吃吃,免得这人日子一好,就又有精力寻思捣乱,但他既然和我夫家是那样的关系,我也能料到我丈夫会把他弄出来。只是因此给四哥添了些麻烦,很是过意不去。”
赵四爷道:“我和老夏这几年闲的快生锈了,你给我们找了件好玩的事情做,哪算什么麻烦?”
老夏跟在两人后面接口道:“小幺妹,你上次给我们的钱还没有用完,我和四哥正说什么时候还给你呢。”
七七忙道:“两位哥哥千万别跟我客气,这钱你们当时用来打通关节,又得置办那些货物,我还怕不够呢。若有剩余,哥哥们便拿来好好招待下兄弟伙们,或是给自己囤点东西备着,以后万一乱起来也有的准备。”
赵四爷笑道:“我和你夏大哥平日不怕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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