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一笑,见锦蓉在身边默然而坐,神情不豫,他侧头和七七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都有些无奈。
静渊将一叠装着蜜饯的小冷盘,轻轻推到锦蓉身前:“饿了就先吃点这个。”
锦蓉急切地抬眼看他,静渊叹了口气,却发现还有一道锋利的眼光看向自己,是罗飞。
罗飞一眼也没有看向七七,惟独在自己跟锦蓉说话的时候看向了自己,静渊冷冷地回视他:这个男人,原来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死心。
七七低眉垂首,心里微微苦涩。
刚才罗飞的那一眼,她也看到了。
离开清河去峨眉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那天他将杜老板西华宫的地租赢利,按契约的分成交付于她。
她一接过账簿和汇票,转头就把古掌柜叫进来:“算一算,看有没有错。”
罗飞将声音压得极低,失笑道:“七七,你竟然不信我?”
七七神色一顿,刚才的举动言行是无心而发,自开始做生意,她便一向认真,凡是账目钱财过手,总不愿意出一丝纰漏。在这一刻,她确实忘了身前的人是谁。
七七立时道:“不用了,古掌柜,不用再算了。”
可这句话说得晚了,罗飞的脸色很不好看。古掌柜见两个人之间气氛变得尴尬,赶紧退下。
沉默了很久,但总这样沉默下去不是办法,七七将汇票轻轻叠起来,夹到那本账簿里,打算收进抽屉。
他一伸手,从她手中把本子夺了过去,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气:“你不放心没关系,林太太,你看着,我来算,我们来一笔笔算清楚。”
七七勉强笑了笑:“阿飞,你何必这么敏感。”
“敏感,你说我这是敏感?”他的手捏着那本账簿,轻轻颤抖。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2)
第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2)
一个小小的袋子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七七这才看到,原来罗飞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东西。
布袋子里滚出几个圆圆的物体,七七看得清楚,那是新鲜的龙眼。
这还是暮春,清河人要过来中秋才能吃到成熟的龙眼,即便是南方,在现在这个时令吃这样的水果也很金贵。她自然知道这是罗飞带来给她的。
七七怔怔地看着那几颗龙眼,半晌,忽然一笑,将那几颗龙眼漫不经心拂到一旁,拉开抽屉拿出算盘,仰脸看着紧蹙眉头的罗飞:“来吧,重新算算账。”
他显然被她这句话刺伤了,手颓然放下,将账簿轻轻扔到桌上,声音落寞之极:“你自己算吧。”
七七轻轻嗯了一声,翻开账簿,轻轻叩响了算珠。
哒,哒……她用算盘用得很笨拙,算珠相击的声音并不连贯,也不动听。
有几次她算得不对,咬咬嘴唇,只好重新算一遍。
罗飞看着她算,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轻声道:“为什么不要我帮你,为什么不要我给你那些木材?”
她没有抬头,“我在清河盐场做生意,别人看来,就像是在闹着玩,可我心里清楚,不管做得好做的坏,总得守一个规矩。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是不想找你帮忙,只是惟独这一件,于情于理,我不能让你违了与别人的协议。阿飞,我自己会想办法。这世界上难事多了,莫非你件件都要来帮我?”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何必说这样的话?”
“我不会回报你。”她很干脆。
“我从来没想过你的回报。”
她回转脸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难道你真没想过?”
低头一看,又算错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没关系,重新再来一遍,她拨弄着一颗算珠。
罗飞按住了她的手,几乎算是无助地央求:“七七,我要怎么做?告诉我,我怎么做才好?”
她只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她不能再拖累他,于是做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来,把眉头皱起,似乎他现在让她很是烦心。
罗飞黝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答非所问:“我其实一直想问你,胭脂姐姐现在在哪里,她过得怎么样?她说过如果我开了绣坊,她一定会来帮我的。阿飞,她在哪里?”
她要他记住,因为自己,他辜负了不该辜负的人,胭脂是一个,秉忠也是一个。
她要他明白,不能再这么跟她牵绊下去了,所以她再次提醒:“阿飞,我还忘了问你,罗伯伯的墓碑做了吗?字刻好了吗?要是我没有记错,按照咱们清河的习俗,到今年秋天祭日,就该立碑了吧?”
她终于成功了,看到他宽阔的肩膀轻轻的一个颤动。
罗飞放开她的手,退回了几步之遥,凝视着七七:“你想让我继续恨你,是不是?因为你还恨着我,你恨我推开了你,你到现在还没有原谅我。”
七七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就算是吧。”
他几乎是狼狈地别开了脸,可语气却如此执拗:“我不相信。”
“那就随你。”
他拂袖走到门口,蓦地回转身来:“你刚才问起了胭脂,我现在告诉你,胭脂她过得很好,我去成都看过她。不错,我是欠了她,欠了她很多年,可是她比我聪明,终于想开了。如今她嫁了一个好人,有了一个孩子,我看着她那么幸福的样子,心里总算还是好受了些。不过我爹……我爹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你不用刺激我,不用提醒我,我知道你要我恨你,我想过,拼命想恨你,可我恨不起来。我也想变得聪明,也许总有一天会忘了你,会如你的愿。”
“还有,”罗飞道,“我刚才生气,不是因为我敏感,我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我只是……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那些人、因为你的生活,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世故和多疑。”
又是沉默。
她眼睛看着翻开的账簿,许久,低声道:“阿飞,钱和账都没有问题,我算好了。”
他走的时候,砰的一声带响了房门。
七七慢慢坐回书桌旁,拿起一颗滚落的龙眼,轻轻剥了,吃掉。也许因为太过贵重,龙眼并不多,她数了数,也就十一颗。她一颗不剩的吃掉了。其实放入嘴中时的并未尝出有多么香甜,反而在心间泛起苦涩,哽咽着喉咙,于是她随手拿起手绢擦擦眼睛,那一天很奇(…提供下载…)怪,她的眼中并没有眼泪。
如同现在,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她明明看到他还是在关心着她,即便并没有看她一眼。
十年了,应该说不止十年。他看着她长大,他们之间纠葛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十年。
因此她心中明明是苦涩的,可眼里却还是没有眼泪。
这么做是对的,在她和他之间,他的立场分明,可她却一直含糊不清。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她清楚自己的立场应该是什么,对于她和他,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七七抬头,让自己微笑着倾听席上人们的谈论。
这顿饭吃得晚,吃的时间也很长,一听开始谈起了生意,有些女眷便离席告退,锦蓉是第一个走的,离开坐席前,不忘打声招呼:“静渊,姐姐,我带着文斓先回去了。”
七七嗯了一声,这个时候郭剑霜正好在说起合营煤矿的事情,七七看着锦蓉的背影,心想:“你哥哥现在正是因为屯煤被抓,你也不留下来听听。”
轻轻摇头,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
郭剑霜道:“我们川康盐务局与经济部资源委员会投资合营了威远黄荆沟煤矿,现在已经开始产煤了,清河所有供煤产地的优质煤也将全部由统委会统购,设栈储存,井灶用煤须先申请,免得有人借机屯煤获利,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违法谋私,就是卖国的行为,必须要严惩。”
他似乎有所指,多半说的就是欧阳松,无非是让静渊听了,不要去插手。静渊自然知晓,神色甚是平静。而七七留心的,是另外两件事。
一件,是自己的二哥如今刚刚升了中校。川军如今扩编,二哥孟至慧现在的长官是四十七军军长李家钰。
这两年至慧基本上没有回过一次清河,听善存说,过些日子,他会带着妻子和孩子一起回趟家来。
那么,二哥是来辞行的吗?莫非他将要上战场?
七七记得至慧在众多哥哥中,虽然身在戎旅,却是看起来最瘦弱、最矮小的一个,话不多,极能吃苦,也最依赖父亲。小时候,父亲买回来还很稀有的巧克力,自己和哥哥们像小鸭子啄食一样,一拥而上哄抢,大哥和二哥是唯一不抢的,当然,那是因为每一次都是由他们两个人负责分发,他们必然也都会将自己的那一份留出来。大哥的巧克力是留给***的,而二哥的巧克力则是留给父亲,悄悄给父亲放到书桌上。
这巧克力自然是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的,每次她都会偷偷溜进书房,把那块巧克力吃掉,有一次终于被至慧抓到,他狠狠地打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而她,在至慧的手上深深的咬了一口,在他手上落下巧克力色的咬痕。
他们两个打了这一架,被父母知道,至慧被责骂了一顿,理由是做哥哥的,不应该去欺负年幼的妹妹。可是至慧从来没有辩驳过,也没有告诉父母,这件事原本是妹妹的错。
经过这件事,七七却不再去偷吃巧克力了,但每次看到至慧,总会对他做鬼脸,恶狠狠地瞪他。有一次实在惹得他生气,他把她一把揽到身前,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个爆栗。她张口就咬,至慧警告她:“七七,你再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连阿飞都不要你。”
她听到这话,虽然小,但是觉察到连阿飞都不要她的严重性,吓得不敢再动作,见到至慧就远远躲开。
后来她被父亲和母亲带到扬州去,临走的那一天,哥哥们都去火车站相送。
七七记得哥哥们看起来都很郁闷,而一向不多话的至慧蹲在车站的地上,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家里的老妈子安慰他:“二少爷,七小姐还会回来的,你哭什么呀?”
至慧哭道:“我舍不得***。”
他站起来,揉揉眼睛,走到七七身边,紧紧抱了抱她:“七七,回来哥哥给你留巧克力。”
她愣了愣,下巴放在他的肩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抱头痛哭。
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是那么遥远甜美。可如今,二哥要上战场了,原来战争离自己如此之近。七七听着众人向父亲祝贺二公子升迁之喜,她却疏无一丝一毫的喜悦。
该死的战争。她心想。
还有一件事,运丰号的技师在一个叫青杠林的地方发现了一处盐矿,这在井火日衰、盐卤短缺的时候,无疑是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
众人都赞孟老板双喜临门,纷纷举杯祝贺。静渊亦微笑着上前敬酒,善存很高兴,一口干了,笑道:“女婿,我看这块地的瓦斯火源极盛,如若在这儿开凿,我看,至少还能出火灶两百口,盐卤就更不必说了,你一向单打独斗惯了的,这一次,有没有意愿跟你岳父一起做一笔生意?”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八章 和光同尘(3)
第三十八章 和光同尘(3)
听善存这么一说,静渊沉吟了片刻。善存矍铄的眼睛里有深沉的笑意,静渊抬头,俊秀的脸上亦展开一丝笑,可这笑意,却未曾到达他冷峻的眼睛。
清河盐商有许多投资与合作的方式,善存刚才提到的所谓一起合股凿井,用盐场的行话来讲,叫“井盘井”,也就是以井创井之意,由发现盐矿的盐商牵头,在矿源开井,吸引其他盐商的资金继续凿井。
对于大盐商来说,盐井是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有了一个盐卤充沛的盐井,就如同有了财富的源泉。井盘井,从这一种方式延伸开来,还有“灶盘灶”、“盐盘盐”。所谓“灶盘灶”,就是当经营的盐灶盈利之后,再将盐灶的利润添设新的盐灶或寻租其他的盐灶,不搞按揭和预支,这其实是一种防范经营风险的零风险经营模式。而所谓“盐盘盐”,就是当自营运销的盐商在盐到外地各个销岸,如重庆、武汉、宜昌等地后,看准了行情,根据购置井灶所需的一些生产的资料,如油麻、牲畜吃的豆粟之外,再买棉纱布匹、绸缎百货等由之前原盐的船运回清河发售,获取二次差价的利润。
而所有的模式,都是从先有盐井开始的。有些小的灶上没有盐井,依赖着大的盐商,毕生希望,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盐井。
静渊握着酒杯的手青筋微浮,当年,自己的祖父林世荣,就是用井盘井这样的方式,将孟家一路提携上了清河盐场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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