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井关系虽然紧密,但毕竟也是两家不同的盐号,规矩还是要讲的,因此古掌柜也就不敢多问。
七七见他谨小慎微,轻轻一笑,道:“我自个儿得多学一点,免得以后事情越多越细,自己搞不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得多跟您请教呢。”
古掌柜忙躬身道:“不敢不敢。”忽想起一事,道:“东家奶奶,有件事情想请您定夺一下。”
“什么事?”
“隆昌灶的水车车架可能要修一修了,有一个樟头因为年代太久远,已经快烂掉了,梯子也得换。”
原来隆昌灶设于前清末年,段孚之年轻的时候,在公路靠清河的边上修了两座高高的水车架,这两座水车并肩立在清河边上,是清河盐场独具的奇观。
车架长约两米,井字形架设,四根立柱上天,用短木料对穿、横穿、双穿樟头,下方宽大,向上逐渐缩小,在顶部高约四到五米处,修有楼板平台,使其不漏雨水。房盖下的平台上安了一部水车,水车的车槽、龙骨、扇叶和水车架、大小轮子,依据到清河盐水船靠岸的尺寸、大小、长短而不同。将水车安置在平板楼中间,木制槽子用绳子链接水车腰部,可提升放下。木槽进水的小轮可放下伸到盐水船中淹在卤水中,以便提汲卤水。
从清河撑来的装盐水的船驶到水车处停下,两个工匠便从木柱钉的大木销子上爬上高车,平坐在车架上,双脚一前一后踏使水车轮翻转,槽口的卤水顺竹览流进小方桶,小方桶盐水览到站桶,站桶的卤水又抽塞流进盐锅用来烧盐。
水车若是停止运转,盐灶就没有了盐卤,势必要停工。七七听古掌柜这么一说,不由得皱起眉头,低声道:“段伯伯这件事做得不地道,之前也没有告诉过我们。”
古掌柜安慰道:“他这几年无心经营,也不一定会知道。而且水车是两架,一架修葺的时候,并不耽误另一架运作,因此也不会太过影响生意。只是我们需要请一些老工匠来做,另外所用的木材需要上等经用的木料,钱上头可能要花费多一些。”
七七道:“盐灶所用一切事物都要以百年之计,这种钱是绝不能省的,更不能疏忽大意。你尽管去请好师傅,每日以酒肉款待,备好茶点,一定要招待好,我们拿出诚意,他们才能做得细致认真。”
古掌柜连连点头。
小武一直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那木材需要多好的?若是现时从云南买的话,运过来需要费很长时间呢。”
古掌柜道:“不错,是需要上等的楠木,那个……那个……,”他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七七道:“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古掌柜目光躲闪,不敢看她,嗫嚅道:“宝川号倒是有好木材,不过据说是先前给别的盐号进的货,所以……。”
出乎他的意料,七七的神色倒是极镇定坦然,只是凝神静思,过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道:“若是张口求他把木材卖给我们,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是运商一向注重信誉,我从他手中把他给别人进的货抢了,让人说出去,对宝川号名誉定会有伤。本身我们两家之间就已经颇有嫌隙,何苦再惹这些是非?”
对小武道:“你现在就去找一下四哥,看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又对古掌柜道:“你还是马上去请师傅,我们什么都不耽误,哪怕木材没有到,先供着他们吃喝也无妨。我这两天到其他的运商那儿走走,再问问看他们还有没有一些存货。”
正商议着,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个伙计急匆匆跑了进来,神色极是慌张。
古掌柜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道:“秉东家奶奶,古掌柜,隆昌灶的水车梯子坏了,一个工人没踩稳从上面摔了下来。”
七七一惊,忙问:“人怎么样?”
“是个老工人,腿断了,说话倒还利索,应该没有摔到头。”
七七脸色都变了:“送医院了吗?”
“没有,请了个跌打大夫。”
七七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怎么不送医院人家是老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他家里人交代?”
盐工都是下溅的下力人,即便真的死在盐场,也不过是多往家里送几块钱去,那伙计见东家奶奶如此紧张,倒有些诧异,便看向古掌柜,古掌柜斥道:“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没听见东家奶奶的话吗?”
“哦,哦”那伙计慌忙答应,转身就往回跑,七七顺手拿了自己的提包,跟着快步出去,小武已经抢先一步跑在他前面,一面回头道:“我去平桥找孙师傅要车。”
七七点点头,定定神,快步走向平桥码头。
路过宝川号,正好看到一辆大货车满载着粗壮的楠木停在门口,冯师爷正在点货,罗飞和一个盐商正从里头出来,见到七七,罗飞朝她微微颔首,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林太太。”
她亦轻轻点了点头:“罗老板,龚老板。”
她见过罗飞身旁那姓龚的盐商,那人在岩滩有一个深井,数口盐灶,做的是小本生意,这么一来,自己更不能从人家手里抢东西,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那满车的木材,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可惜,寻思间,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行人身上,一个踉跄,差一点就摔倒,右脚却扭了一下,痛得整条腿都麻木了,一走就扯着筋骨发疼,她也顾不上痛,站着轻轻捶了几下,抬起脚踝转了转。
罗飞看在眼里,剑眉微蹙,快步走了过来。
第二卷 孽海 第九章 苦当为盐(4)
第九章 苦当为盐(4)
罗飞的眼中隐隐泛起了波澜,语气却甚是平稳,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七七笑了笑:“没事”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匆匆的。”
“有个工人受了伤,我要去看看。”
离平桥码头还有几十步的距离,七七迈开步子,脚刚刚一动,就牵动扭伤的脚筋,那只脚以前就曾经崴过,她痛得眉头一皱。
“我送你去。”罗飞伸手要扶。
七七脸色一变,往前连迈两步,摆手道:“不用,真的不用”
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变得凝滞,罗飞眸光一沉,但并不强求,不再上前,道:“那你慢点走,小心些。”
七七嗯了一声,微微抬眼,他却转开头,缓步往宝川号走去。七七亦继续往前走,怕罗飞担心,只好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走下斜坡,额头已经疼出细密的冷汗,还好车子就在前面,小武站在车旁等着,见她脸色苍白,忙把车门打开,几步做一步跑到她身旁,七七吸了口气,扶在他的手臂上,一瘸一拐地上了车去。
来报信的那个伙计是坐的送盐卤的盐水船,一直坐到平桥码头,然后才跑到盐店街来的,等他重新坐船回到隆昌灶那边,七七也已经到了。
受伤的老盐工已经被抬进了盐工值夜时休憩的一间砖房里,跌打大夫给他正好了骨,上好了药,在腿上打了支架。
这间屋子是个敞厅,后面砌了一面高墙,没有窗户,前不避风雨,后不流通空气,光线极差,伙计们见七七进来,方点亮了几盏油灯,微弱的灯光,映得七七玉颜如雪凝香,点漆般的秀目熠熠闪光,其中却透出一丝怒气。
那老盐工急忙要直起身子来,虽然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却挣扎着道:“东家奶奶……我……我不小心……。”
七七赶快扶住,道:“老师傅不要起来,快躺好。”
环顾四周,见众人木然而立,浑如无事,隆昌灶的管事和经理也都站在一旁,脸色惫懒怨怒,可能都在心中埋怨这个老工人无端给盐灶添了麻烦,那老盐工约莫六十多岁,骨瘦如柴,黝黑的脸颊深深凹陷,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左看右看,甚有惧意。
七七心中极是难受,转头对管事道:“把那架水车停了,这两天别让人上去了。”
那管事正是以前段孚之的人,因为七七扣了盐灶工人每月的米,折了他们的回扣,加上盐灶易主,自己本就焦躁不安,心里憋着一肚子怨气,听七七这么说,眉毛一挑:“奶奶,那梯子只是稍微有些松滑,我已经让人钉了钉,还是可以再顶几天。您刚刚才接手,现在把水车停了,势必要影响这两天烧盐,这不才进了这么多盐锅,摆在一旁生锈,那是何苦?”
七七俏脸一沉,冷然道:“莫非你是要等到出人命才停?”
管事淡淡笑道:“我们隆昌灶可是上了六十年的老灶,六十年来,撑死了,顶多伤胳膊断腿,若是说出人命,只怕奶奶娘家运丰号和夫家的天海井出的多一些。”
这话大是犯忌,七七秀眉一蹙,尚未说话,小武已经厉声道:“曹管事,我家奶奶若不是念在你的老东家面上,今日只怕你早在乡下庄子里种田了吧,你只是个管事,说话可要分得清楚轻重。”
曹管事瞥了一眼小武,哼了一声:“你又算什么东西?我在盐场做事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也不过狗仗人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你……”小武怒气上涌,脚步一动。
七七皱眉道:“小武,先把老师傅送到医院去,在这里耍什么嘴皮子?”
那老盐工一听要去医院,怕无力负担药费,更怕管事借机盘剥,之后找他要怠工钱,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喘气道:“不用不用,奶奶,我没有事,这把骨头还没有散,没有事的”
七七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道:“老师傅你不要有顾虑,药钱自然是我们出,误了的工时,也是因为我们的井架有问题连累了你,不会找你贴补,你尽管放心,井灶若有人找你的麻烦,我自然会把他撵出去,不光撵出去,定还让他在整个清河盐场都找不到饭吃。”
七七的语气不温不火,却说得周遭一众人心里发寒,她虽然年轻,但且不说她是香雪井实际上的东家,段家数口井灶的主人,单凭她是孟善存的女儿、林静渊的妻子,惹了她,便是惹了清河最难缠的两个人。那曹管事也只是仗着自己在隆昌灶是资格最老的人,只是借机说几句泄愤的话,倒是不敢真的跟七七顶起来。七七这么一说,他心里先自虚了,怎么可能真的拿自己的饭碗闹意气,便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小武和两个伙计帮着把老盐工抬上了汽车,那盐工千恩万谢,若不是双腿不便,只怕就要磕下头去。七七跟着走了出来,见盐灶里有些值班的工人站在棚外看热闹,一脸煤黑,光着上身,有些人的腿瘦得便如两根柴棒一般,七七心里只是说不出的滋味,自己一接手就扣下每个人三斤米,虽然明知少这些米粮对于工人们并无多大实质性的影响,可在外人看来,真的就是生生盘剥,而自己竟然盘剥这样苦的下力人,只要一想起这一点,浑身毛孔都要立起,止不住的难受。如今水车又出问题,盐灶随时都可能停工,静渊又说要去找工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乱子。她不愁吃不愁喝,停工两天,根本不算什么,即便整个盐灶都垮了,她也照样还是能锦衣玉食的过日子,可对于这些可怜的工人们来讲,所谓活路,做工就是活路,少一天的收入,家里就多一天难熬的日子。她想来想去,心里悲怅酸辛,莫可名状。
“不行,不能停工。”她喃喃道,此时此刻,只能加紧把井架先修好,必须尽快把木材买到。微微侧过头,见那曹管事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七七叹了口气,心道:“静渊说得对,盐灶士气不振,谣言四起,总是因为有这帮老管事在里头挑事捣乱,不过要像静渊说的那样去找工会闹事,势必会连累这么多无辜的工人,我总得想一个办法把这麻烦解决掉。”
盐场里,所谓找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比水推沙,一分一秒、一毫一厘都浪费不起,她略一思忖,不再徒自感慨,搭了一辆送货的汽车,去往白沙镇运商的店铺,一间间地询问是否有楠木存货,总算在“鲤鱼”徐厚生的店铺里问到似乎徐家的库房中还存有一些,那师爷只在运盐号里办事,对于徐家盐号的货物,却是不太清楚,只说木材据说是顶好的,是徐厚生修葺自家盐井剩下的,还有多少也不知道。七七总算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松了口气,便问那师爷:“徐老板现在何处?”
“在重滩。”
“重滩?”七七心里一咯噔,突然暗叫不好:“徐厚生虽然和我爹关系好,可跟静渊却是对头。静渊在重滩占了不少西场运商的生意,之前多少也跟欧阳松一起做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东场西场交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徐厚生难免不移恨于我